第十五章 我打江南走过(2/2)
白宪有一瞬间的失神。恍惚间,像是多少年前那个"带着羞涩"的男人再一次站在了自己的身前。没有那些绚丽地让人妒忌的天分与身份,只凭着那份不可思议的执着与努力,依然值得起别人的尊敬。在意着世人的看法,但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坚持,对未来有着恐惧,却决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坚实地走着脚下的每一步。
即使是到了现在,白宪都常常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年的那个人还能够活着?未必不能像韦庄一般领袖群伦,执掌中枢。未必不能如时隽一样镇抚一方,燕然勒功。可惜啊!站错了队,就什么都是错了。
尽管早已过了不惑的年纪,却也免不了偶尔的一次轻狂与放纵。从那一刻起,那个叫做曾华的“幸运儿”成了白宪的贴身亲卫。
"我既然选了你作亲卫,你有什么疑惑尽可问我,不必顾虑。年轻时所有的错误或者幼稚,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你们年轻啊”
"大人既然图谋淮西,那为什么还要动作频频,有意散出消息?韩言手段非常,是极难对付的人物。"曾华的声音里还有着一时无法消磨的拘谨和犹豫,慢声道:"一旦被他看破,以以待劳,恐怕会变得非常麻烦。”
“韩言既然能在诸般不利的形势下依旧能在锁河山一战成名,其胆略才识自不必说。这么大的动作要完全瞒天过海根本不可能。"白宪有些感慨地笑道:"从韩言崛起的轨迹来看,这绝不是一时的偶然,而是彻彻底底多年筹谋之下的结果。东吴既然可以预判当初曾布在淮西的应对,也同样可以预判皇上在失去淮西之后会做出那些调整。所有近期可供我们选择的动作早早地不知在他们的脑海中演练过了多少次,汹涌的洪水如果光靠截堵?收获的只有失败。必须要加以疏通。所以我散发消息,几乎让两淮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江南大营的磨刀霍霍,让那些难以分辨的流言来掩护我们的这一次行动。毕竟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超过十万的精兵悍将战死疆场,竞陵、寿春等诸多要地丧失,东南地区最高职衔的将军战死报国,军队的士气跌落到了谷点,荆襄两淮对手都在力求突破。驻扎在西北关中的主力没有东调,单凭江南大营的兵力无法改变我们现在的局面,占据优势。一旦出兵淮西,荆襄那边势必无法兼顾,孟渝又是开山拓河的一代枭雄,手里掌控了足够一场大规模战役的兵力,那绝对是能够在午夜将你惊醒的危险。韩言或许会做些准备,但心里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走这一步,因为北唐没到这一步,我也没到这一步。"
看得出来,这个叫做曾华的年轻人还是有一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着手中的配刀,如同那些第一次踏上战场的男人一样,他们不清楚自己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艰难,付出怎样的代价。每一次的战斗对于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新鲜,但是匆匆的行囊仍旧收起,血汗撒向土壤,每一个人牢牢握住手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利剑,然后……迈向死亡与毁灭。
"那大人为什么不集中力量攻打寿春和安庆?而是兵分三路,除了我们这一路,庐州与安庆方面都没有形成足够的优势兵力,行动极有可能失败。安庆是建业的咽喉,若是能够夺下,便能死死按住东吴命脉,那将成为比当年关中大战更加辉煌的胜利,大人为什么连想一想都不曾。"
白宪宽厚地笑了笑,像是大人总是会无条件地原谅,孩子们那些可笑而幼稚的顽皮,也像见识了太多风霜的成功,体谅着年轻对于自己无知而疯狂的追求。缓缓说道:“安庆是东吴在两淮最重要的地方,可寿春才是联系淮西各处地中枢.只要我们攻下寿春,庐州也就坚持不了太长的时间,所以我集中了近七成兵力围攻。沙子从来都无法握在手中,只能在对的时间里飞扬空中。否则反而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安庆很重要,重要到了关乎东吴生死存亡的地步,这样的地方,东吴绝没有拱手让给我们的道理。就算这一次兵不血刃夺下安庆,随即而来的吴军也会让我们陷入万难的境地,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发生改变。西线的大军不会回援,北唐也没有做好在淮西打一场举国战争的准备。安庆的失落却会使东吴形成空前的团结,江南的世家会倾尽全力支持李泺,我们极有可能在安庆面对超过百万的东吴倾国之力,覆灭不过片刻。而荆襄两淮原本就不多的兵力会因此而更加薄弱,孟渝和吴庆之不会错失良机,关中主力的回援稍有迟缓,襄樊重镇便可能易手,北唐努力了百多年的局面将一下子回到最开始的阶段,东吴会成为最大的赢家.那时节,便是尽九州之铁都不能为一错字。"
被战场上风沙打磨的已有些粗糙的脸,微微地泛红,显得有些尴尬。对于任何一个渴望成功的男人来说,自己深思熟虑的东西存在着那么多的空想和漏洞,都不会是太好的消息。原以为自己只是差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原来,还离地还远,还远。
白宪拍了拍他的肩膀,北唐军方第一人的话语里满是认真的味道,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逼迫到了墙角的男人,认真地说道“"我不清楚你曾经遭受过怎样的事情,可对于过去太多的探究只会束缚住你的明天。不要轻易地走向极端,更不要把剑走偏峰当成是人间正道。任何的冒险都势必存在极大的危险,只要有一次的错误,便是一辈子的不能回头。没有人可以真正把握下一刻,就好象没有能赢到死的赌徒。这数十年间,我见过无数曾经满腹锦绣,家世显赫的子弟在应该的年华里沉沦于十丈红软之中而泯然众人,也看到许多十年寒窗,半生艰辛的寒门士子苦苦等不来一个机会而孤注一掷,去撞那明知要撞上的南墙,输掉了最后的可能,亘古以来,世间确实太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故事。可这不能成为疯狂的理由。我们不能让执拗蒙蔽了自己的目光,一个将军如果迷恋于赌博,将是国家和军队的噩梦。"
深心里,有什么坚硬了许久的东西。在那一刹那,轻轻地碎裂。在看过了太多太多冷漠的东西之后,这个世界,终归还是有一些温暖的东西,支撑着我们,一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