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十二|痴公子狠使噪脾钱,贤丈人巧赚回头婿(一)(1/1)
诗云:
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穑艰难。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环。
话说宋时汴京有一个人姓郭名信,父亲是内诸司官,家事殷富,止生得他一个,甚是娇养溺爱,从小不教他出外边来的,只在家中读些点名的书。读书之外,毫厘世务也不要他经涉。到了十七八岁,未免要务了声名,投拜名师。其时有个蔡原中先生,是临安人,在京师开馆。郭信的父亲出了礼物,叫郭信从他求学。那先生开馆去处,是个僧房,颇极齐整。郭家就赁了他旁舍三间,亦是幽雅。郭信住了,心里不像意,道是不见得华丽。看了舍后一块空地,另外去兴造起来。总是他不知数目,不识物料,凭着家人与匠作扶同破费,不知用了多少银两,他也不管。只造成了几间,妆饰起来,弄得花簇簇的,方才欢喜住下了。终日叫书童打扫门窗梁柱之类,略有点染不洁,便要匠人连夜换得过,心里方掉得下。身上衣服穿着,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顾右盼,嫌长嫌短。甚处不熨贴,一些不当心里,便别买段匹,另要做过。鞋袜之类,多是上好绫罗,一有微污,便丢下另换。至于洗过的衣服,决不肯再着的。
彼时有赴京听调的一个官人,姓黄,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与郭家为邻,见他行径如此,心里不以为然。后来往来得熟了,时常好言劝他道:“君家后生年纪,未知世间苦辣。钱财入手甚难,君家虽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费。日复一日,须有尽时,日后后手不上了,悔之无及矣。”郭信听罢,暗暗笑他道:“多是寒酸说话。钱财那有用得尽的时节?我家田产不计其数,岂有后手不上之理!只是家里没有钱钞,眼孔子小,故说出这等议论,全不晓得我们富家行径的。”把好言语如风过耳,一毫不理,只依着自己性子行去不改。黄公见说不听,晓得是纵惯了的,道:“看他后来怎生结果!”得了官,自别过出京去了,以后绝不相闻。
过了五年,有事干又到京中来,问问旧邻,已不见了郭家踪迹,偌大一个京师,也没处查访了。一日,偶去拜访一个亲眷,叫做陈晟。主人未出来,先叫门馆先生出来陪着。只见一个人葳葳蕤蕤踱将出来,认一认,却是郭信。戴着一顶破头巾,穿着一身蓝褛衣服,手臂颤抖抖的叙了一个礼,整椅而坐。黄公看他脸上肌寒之色,殆不可言,恻然问道:“足下何故在此?又如此形状?”郭信叹口气道:“谁晓得这样事?钱财要没有起来,不消用得完,便是这样没有了。”黄公道:“怎么说?”郭信道:“自别尊颜之后,家父不幸弃世。有个继娶的晚母,在丧中罄卷所有,转回娘家。第二日去问,连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看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还亏得识得几个字,胡乱在这主家教他小学生度日而已。”黄公道:“家财没有了,许多田业须在,这是偷不去的。”郭信道:“平日不曾晓得田产之数,也不认得田产在那一块所在,一经父丧,簿籍多不见了,不知还有一亩田在那里。”黄公道:“当初我曾把好言相劝,还记得否?”郭信道:“当初接着东西便用,那管他来路是怎么样的?只道到底如此。见说道要惜费,正不知惜他做甚么。岂知今日一毫也没来处了!”黄公道:“今日这边所得束修之仪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月千钱,不够充身。图得个朝夕糊口,不去寻柴米就好了。”黄公道:“当时一日之用,也就有一年馆资了。富家儿女到此地位,可怜!可怜!”身边恰带有数百钱,尽数将来送与他,以少见故人之意。少顷,主人出来,黄公又与说了郭信出身富贵光景,教好看待他。郭信不胜感谢,捧了几百个钱,就象获了珍宝一般,紧紧收藏,只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当初他富贵时节,几百文只与他家赏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晓得是值钱的,却又迟了。只因幼年时不知稼墙艰难,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晓得值钱了,也还是有受用的,所以说败子回头好作家也。小子且说一回败子回头的正话。无端浪子昧持筹,偌大家缘一旦休。不是丈人生巧计,夫妻怎得再同俦?
话说浙江温州府有一个公子姓姚,父亲是兵部尚书,丈人上官翁也是显宦,家世富饶,积累巨万。周匝百里之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尽是姚氏之业。公子父母俱亡,并无兄弟,独主家政。妻上官氏生来软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只凭着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余,豪奢成习。好往来这些淫朋狎友,把言语奉承他,哄诱他,说是自古豪杰英雄,必然不事生产,手段慷慨;不以财物为心,居食为志,方是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语,切切于心。见别人家算计利息、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龌龊小人,不足指数的。又懒看诗书,不习举业,见了文墨之士,便头红面热,手足无措,厌憎不耐烦,远远走开。只有一班捷给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胁肩谄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骁悍之辈,揎拳舞袖,说强夸胜,自称好汉,相见了便觉分外兴高,说话处脾胃多燥,行事时举步生风,是这两种人才与他说得话着。有了这两种人,便又去呼朋引类,你荐举我,我荐举你,市井无赖少年,多来倚草俯木,献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要人称扬大量,不论好歹,一概收纳。一出一入,何止百来个人扶从他?那百来个人多吃着公子,还要各人安家分例,按月衣粮。公子皆千欢万喜,给派不吝,见他们拿得家去,心里方觉爽利。
公子性好射猎,喜的是骏马良弓。有门客说道何处有名马一匹,价值千金,日走数百里,公子即便如数发银,只要买得来,不争价钱多少。及至买来,但只毛片好看,略略身材高耸些,便道值的了。有说贵了的,倒反不快,心要争说买便宜方喜。人晓得性子,看见买了物事,只是赞美上前了。遇说有良弓的,也是如此。门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买下好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张,公子拣一匹最好的,时常乘坐,其余的随意听骑。每与门下众客相约,各骑马持弓,分了路数,纵放辔头,约在某处相会,先到者有赏,后到者有罚。赏的多出公子己财,罚不过罚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众皆罚酒,又将大觥上公子称庆。有时分为几队,各去打围,须臾合为一处,看擒兽多寡,以分赏罚。赏罚之法,一如走马之例,无非只是借名取乐,似此一番,所费酒食赏劳之类,已自不少了。还有时联镳放马,踏伤了人家田禾,惊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慷慨好胜的人,门下客人又肯帮衬,道:“公子们出外,宁可使小百姓巴不得来,不可使他怨怅我每来!今若有伤损了他家,便是我每不是,后来他望见就怕了。必须加倍赔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赞叹公子,巴不得和公子出来行走了。”公子大加点头道:“说得极有见识。”因而估值损伤之数,吩咐宁可估好看些,从重赔还,不要亏了他们。门客私下与百姓们说通了,得来平分。有一分,说了七八分;说去,公子随即赔偿,再不论量。这又是射猎中分外之费,时时有的。公子身边最讲得话、像心称意的,有两个门客:一个是萧管朋友贾清夫,一个是拳棒教师赵能武。一文一武,出处不离左右,虽然献谄效勤、哄诱撺掇的人不计其数,大小事多要串通得这两个,方才弄得成。这两个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脱得些,大家有昧。
一日,公子出猎,草丛中惊起一个兔来。兔儿腾地飞跑,公子放马赶去,连射两箭,射不着。恰好后骑随至,赵能武一箭射个正着,兔儿倒了,公子拍手大笑。因贪赶兔儿,路来得远了,肚中有些饥饿起来,四围一看,山明水秀,光景甚好,可惜是上荒野去处,并无酒店饭店。贾清夫与一群少年随后多到,大家多说道:“好一处所在!只该聚饮一回。”公子见说,兴高得不耐烦,问问后头跟随的,身边银子也有,铜钱也有,只没设法酒肴处。赵能武道:“眼面前就有东西,怎苦没肴?”众人道:“有甚么东西?”赵能武道:“只方才射倒的兔儿,寻些火煨起,也够公子下酒。”贾清夫道:“若要酒时,做一匹快马不着,跑他五七里路,遇个村坊去处,好歹寻得些来,只不能够多带得,可以畅饮。”公子道:“此时便些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