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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海生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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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知皇宫的规矩,比如她假称为王太医的妹妹,奉旨进宫给娘娘看诊,那么只要王太医自己不说,那些太监宫女绝不会向纳兰君让求证,也绝不会主动向纳兰君让提起她,而王太医,自然是不会说的。

王太医不主动引荐“妹妹”,众人也会觉得理解,毕竟给皇室成员看脉是关乎性命的事,谁也不能贸然引荐。

借着皇宫森严的规矩,她或许可以于最危险的地方,找到生存的夹缝。

一行人往凤藻宫而去,引路的那个太监很是聒噪,和君珂絮絮说这宫里的道路风景,又再三关照君珂“小心那龙舌藤呐,回去要立刻煎下。”

君珂笑道:“公公对皇后凤体真是上心,放心,民女捧得好好的。”

“敢不上心么?”那太监忽然叹了口气,低低道,“说是每月十五三十必得驾临凤藻宫,可是陛下继位至今,也不过来过两次,还两次都没……好容易今天说要来,娘娘哪敢让一点病症影响了陛下的兴致,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要体察上意,所以提前拿了药备了,哪怕煎药吃了没那么快见效,好歹咱们用心了,主子看在眼里,也就没个由头责备咱。”

君珂怔了怔——韦皇后不得圣意?

事涉宫闱隐私,她不好问,只得抿唇笑而不语,那太监也觉得说漏嘴,赶紧低下头一阵快步走,很快到了凤藻宫,那队侍卫直接在宫门前站下,君珂随太监们入内,趁人不注意,打开盒子,将里面那个小锦囊掏了出来,倒出一截雪白的藤叶状的东西,百年龙舌藤黑色,到了千年呈现白色,品相越好颜色越晶莹,君珂看那一截龙舌藤莹润雪白,满意地笑了笑,将龙舌藤放进怀中,顺手从院子里花树上扯了一截枝叶,塞进锦囊放回盒子里。

做好这一切,她也跟着进了内殿之前的院子里,在阶下站定,目光一扫,侍卫们分布在三进殿前,把守住内殿门口,人并不是很多,纳兰君让武功不弱,从来就不怕刺客。

殿门虚掩着,停着皇帝仪仗,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语速很快,听不清说什么。一群宫女太监连同王太医都站在阶下,并不靠近,一个领头太监迎上来说了几句,君珂竖起耳朵,听见是说陛下携着晋东王夫妇来见皇后。

和君珂一起的皇后宫中宫女,接了她手中盒子,便要进殿复命,刚上阶梯,正要推门,蓦然里头一声大叫,“既如此,你何必还要我这个皇后!”

这一声又尖又利,刀子一般戳人,听得所有人都一呆,随即“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出,轰然撞在殿门上,殿门被砸开,一道青光啪一下打在那正推门的宫女身上,那女子“啊”地一声惨叫,额头鲜血迸溅,身子向后一仰,栽倒阶下。

一大片青蒙蒙的碎光溅射开来,洒落白石阶面,看那碎片,却是一只青玉茶壶。

殿内只有帝后,听那声音,是皇后砸出来的?

天哪……

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静到连呼吸声都不闻,众人泥塑木雕般站着,目瞪口呆盯着地上碎片,头不敢抬,手不敢动,生怕此刻风吹了衣襟,飘起的衣角落在贵人的视线,就会引起杀身之祸。

侍卫听见声响已经奔过来,长刀撞击在软甲之上嚓嚓作响,还没靠近内殿,就听见里头一声厉喝,“出去!”

侍卫立即止步,悄无声息退出了内殿,满院子的太监宫女,呼吸更紧到窒息。

众人之中,只有惊讶过甚,偏偏又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的君珂,愕然抬头,望向殿门已经大开的凤藻宫内殿。

外间光线炽烈,殿内便显得有些黝暗,一片阴影里,立着纳兰君让,身形笔直,明黄龙袍上却染了淋漓茶水,维持着一个侧身避开的姿势,也似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皇后。

而那以国母之尊,当着客人面,公然对皇帝掷壶的皇后娘娘,身形娇小,半靠屏风,以袖掩面,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可怜的晋东王夫妇,表情不比外面的宫人好多少,已经离开了座位,惶然退到了墙角。

殿门撞开,宫女受伤,殿内几人除了皇后外,也下意识向外看,正看见立在阶下,怔怔仰头向殿内望来的君珂。

外头光线炽烈,照得人白花花的脸不辨眉目,纳兰君让没认出君珂,回头看见皇后摇摇欲坠,欲待去扶,半路又缩回了手,冷声道:“你进来。”

君珂一怔,傻傻地一指自己鼻尖——这一声不是喊我吧?

殿内那几个人眼光齐刷刷转来,纳兰君让神情尤其严厉,“嗯?”

君珂吸一口气,嘴角耷拉下来,有没搞错,为毛越想向外跑越得被困住?一步步地竟不得不走到纳兰君让眼皮底下?

既来之则安之,她稳步上了台阶,进殿,晋东王妃一眼看见她,眼神惊诧,嘴唇蠕动着没敢说话,纳兰君让倒没有看她,心烦意乱地一指地面,道:“收拾干净。”

地上一摊水迹,打翻了的茶盏碎了满地都是,君珂哪里知道墩布簸箕之类的在哪,转到帘幕后,顺手扯下一截金丝帷幕,抓在手中当墩布,蹲下身慢慢擦地收拾。

纳兰君让可不知道自己皇宫里一寸一金的金丝帷幕,被君皇后给拿来当抹布,他烦躁地退后两步,衣袖一拂,殿门再次砰地关上。

关门的声音,震得掩面哭泣的皇后,双肩颤了颤。

“王爷,王妃。”纳兰君让声音沉沉,“皇后失礼,请勿见怪。”

“不敢不敢。”晋东王夫妇连忙施礼,一句也不敢多说。

“你今日得了失心疯!”纳兰君让转脸对着他的皇后,声音冷厉,“竟然荒诞至此!当着叔祖长辈的面,撒泼无行,大燕皇后,有你这么做的?”

皇后霍然抬起头来,君珂眼角一斜,心微微一震。

虽然泪水洗花了妆,但依旧可以看出,韦皇后一张小小的脸,额头开阔,下巴微尖,眼眸灵动,长睫毛泪花闪闪,我见犹怜。

她还很年轻,看样子不超过十七岁,有种饱受宠爱的大家贵女才有的娇憨稚嫩,一朵花盈盈,不胜凉风吹破。

但她一抬头时那神情姿态,眼眸看人的角度,怎么看都有几分熟悉。

君珂摸摸自己的脸,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大燕皇后确实不是我这么做的!”韦皇后也不拿绢帕,反手擦拭眼下泪痕,“我明明没病,为什么你要禁我足!”

“朕看你是病得昏聩!”纳兰君让胸脯起伏,似在忍着怒气,压低声音,“你既有风寒之症,便当好生将养,晋东王妃是你远房姨祖母,自愿留下来陪你,你好端端地发作什么?”

“焉知不是陛下借口?”韦皇后凄凉地道,“您忘记您上次走时答应我什么了?”说完又冷笑一声,神情自嘲,“您记不得也正常,上次您到凤藻宫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

纳兰君让怔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得起来自己答应过她什么,引得她今日不顾身份,撒泼至此?

这位皇后,原本不是朝中内定的皇后,他当初的文定对象,该是姜家的孙女。姜家出了个姜云泽,引得他对姜家女子心生不喜,最初的意向便搁置了下来,之后父皇继位,他被封为皇太子,太子妃的人选迫在眉睫,京中仕女的画像捧到面前,也有这韦家小姐,但却被母后否决了,说韦家儿子太多,女儿却极少,这韦家小姐是国公心肝宝贝,向来娇惯太甚,又喜欢舞枪弄棒,闺修不足,不堪为大燕之母。

他本也无所谓,娶谁不都一样?直到有一日,偶然造访韦家,后花园春光宛宛,韦家人陪着他正应酬,忽然一只毽子横空飞下,砸了他的头,他一抬头,屋顶上有人笑声如莺啭。

“喂。”她道,“对不住,上来捡毽子,看见景致好,看住了,不小心毽子又落了下来。”说完笑嘻嘻给他作揖。没等他谦虚回应,又匆匆转头,招呼底下那群急得要命的侍女家丁,“上头景致真好,拿小菜来,我要就景吃酒。”

国公的脸涨成猪肝,捋着袖子咆哮,将孙女儿赶下了屋顶,又向他再三赔罪解释,纳兰君让却难得地,淡淡一笑。

屋顶上景致好……

屋顶上景致,确实好,看过烟花,啃过鸡爪,在彼此的眼眸里彩光纵横,将深深宫闱疼痛旧事掀起。

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人说起自己恐慌无助的童年。

回宫后他便不顾众臣和母后反对,直接订了韦家这位娇憨而活泼的娇女。

仿若当初屋顶惊鸿一瞥,和心底某个影子印证,然而当真的大婚,他才察觉,一切的人为镜像,只不过更深切地提醒,不过虚幻。

南辕北辙,谁也做不成谁的影子,那个人从来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内心里因此有了失望,也有了愧疚,韦家那朵鲜嫩的花,终究因为他一时的怀念和怅然,葬送在这深深宫廷,注定要寂寥开谢到老。

越愧疚,越不愿看见她,怕那少女沉溺太深,将来也如他一般,陷入永不救赎的相思之苦,所以别说平日从无恩爱之事,连每月的例行临幸,也不过草草,还越来越少。

皇后是怨的,他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健康活泼的少女,入宫不久便频频生病。只是他再也没想到,一帆风顺的世家贵女,那般的怨积压日久,终究要有爆发的一日,恰逢此时,晋东王妃觐见,他一时好心,让晋东王妃在宫内多盘桓几日,陪伴皇后,却忘记今晚他应该宿在凤藻宫,而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来凤藻宫了。

当然,他还不知道,皇后为了他这两月一次的驾临,准备衣服准备了三天,半夜即起,盛装打扮了一天,导致着凉,又赶紧着人看病拿药,生怕因为身体原因被拒承恩,好容易盼得他来,却带着外人,最后还让外人在此留宿,生生将她苦苦期盼的希望湮没。

入宫不久、娇惯成性、又因为太后病重少人提点的小皇后,长久压抑的堤坝被委屈和失望的潮水所冲毁,她觉得绝望,觉得愤懑,一瞬间什么都忘记,忘记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忘记身前是尊贵无伦的天子,忘记面前还有前来参拜的臣属,只想冲破这滚热沸腾的情绪,颤抖中,摸到手边东西就砸了出去。

青玉壶碎成万千片,她似也心碎。

“我……”纳兰君让见她神情,心中忽然也一软,韦芷才十七岁!她本不该做这个皇后,成为被困深宫的金丝鸟!

“别哭了。”他语气软了点,其实听起来还是硬梆梆的,“你怎能令远道而来的王爷王妃受此惊吓。论公,晋东王是国家股肱;论私,也是你亲族长辈,速速向王爷王妃致歉,别忘了。你是我的皇后!”

他自认为这意思是向皇后表明自己对她的看重,蹲在一边慢吞吞抹地的君珂手一颤,暗暗叹息——傻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皇后听得这一句,不仅没有收了泪眼,反而腾地一下站直,直挺挺上前两步,踩着一地碎片就奔晋东王夫妇而来,看也不看君珂一眼,君珂要不是收手得快,险些被踩了手指。

她直直立到晋东王夫妇面前,以手加额,肃然躬身,竟然行的是大燕的侍尊长参拜之礼,唬得晋东王夫妇连忙跳开,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纳兰君让眉毛一挑,也有了些火气,身为皇后,怎么这么不着调?无故发怒在前,仪礼不当在后,他所说的给晋东王夫妇致歉,不过微微欠身,口头上淡淡两句便罢,毕竟君臣有别,如此也便有了交代,她搞这一出,让人家怎么生受?

“皇后,你今日当真病糊涂了!”他冷冷对着君珂一抬下巴,“扶娘娘回内殿去。”

君珂犹豫着正要站起,韦皇后已经一昂头,声音清亮地道:“如何?我又错了?我哪里错了?我是你的皇后,誉重椒闱,德光兰掖,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宫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您的封后旨意上写着呢!您说我失仪,我认;让我给王爷王妃赔礼,我赔,我这个皇后,尽力去做任何您想要的事,陛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并在此责罚便是!”

“韦芷!”纳兰君让怒喝,“你真是失心疯!下去!”

“或者……”韦皇后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怒喝,凄然一笑,轻轻道,“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只有她,她做了你的皇后,你才满意?”

……

殿内一瞬死般的寂静,正缓缓直起腰的君珂一顿,以一种别扭的半扭腰的姿势固定在原地,晋东王夫妇脸色青白,缩往屋角,心里大骂自己今日怎么就跟陛下来参见皇后?

纳兰君让直直立着,背对殿门,昏暗光影里仿佛毫无反应,但君珂眼尖地发现,他深垂的大袖微微颤抖,露出来的一截扣起的指节发白。

半晌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沉沉地道:“皇后,你果真病得重了,你,扶皇后回内殿休息。”

后面一句话是对君珂说的,君珂一傻,慢慢站起。

这叫个什么事儿?怎么七扯八绕地,竟然就这么当面看了一场纳兰君让夫妻吵架?而且始作俑者好像还是自己?

君珂尴尬得不行,低着头过去扶皇后,那小姑娘愤然一甩袖,将她推开,怒道:“别碰我!”一转头盯住了纳兰君让,描得精致的黛眉已经飞了起来,却是带怒而凌厉的弧度,“我是病得重了,可陛下也病得重了,瞧陛下这神情,还真是韦芷入宫以来从未见,怎么,也和我一般心痛么?”

“当着臣属你说的什么昏话!”纳兰君让伫立不动,眉头微聚,眼神里泛着阴霾欲雨的青光,“韦家公侯世家,端严家训,教出的就是你这样无礼无君无法无天的女儿?”

“晋东王是我远房姨祖父,小时候姨祖母还抱过我,今日我不当他们是臣属,不过是来探我的长辈。”韦皇后寸步不让,深红重彩丹凤眼重重向倒霉的王爷王妃一睨,“无礼无君无法无天,韦芷认了,自会向祖宗家法请罪,可我没一个字昏话,我在这深宫苦熬,忍着别人讥嘲日日等待,等到今天,倒当真愿自己落得糊涂,昏聩不知,胜过清醒地知道,我的夫君,心在别的女人身上!”

“放肆!”纳兰君让勃然大怒,衣袖一甩转身便要走,他怒气上冲,劲道外泄,卷起的衣袖带得壁上一盏悬琴坠落,重重砸在锦毯上,琴身断裂,丝弦迸飞,一根断弦正好弹在韦芷脸上,韦芷只觉得眼前黑色光影一弹,随即脸上一凉一痛,伸手怔怔一抹,指尖一抹血痕。

女子重视容貌胜过生命,韦芷立即发出一声尖叫。

纳兰君让回身,看见身后年轻的皇后,神色惊惶,脸上一道殷然血痕,唇微微张着,更显得娇嫩不堪风雨,一怔之下也不由有些不安,上前一步正要缓和下气氛,韦芷已经惊慌地退后一步,掩脸道:“陛下……陛下……你毁了我的容,你竟然毁了我的容!”

她自幼被韦家呵护,娇嫩如珍珠,尊贵如公主,没吃过一点皮肉苦,此时脸上火辣辣疼痛,便以为惨遭毁容,一个毁容的女子,如何还能占据皇后之位?今日事态演变如此,纳兰君让如何还能容她?夫君如此心狠,一言不合便出手伤她,日后还能如何相处?想着从今以后人人讥嘲,冷宫寂寥,这金尊玉贵的少女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绝望、恐惧、伤心、悲愤……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冲击得她心跳如鼓,眼底发烫,头一抬,眼泪已经如喷泉,哗啦啦涌了出来。

“陛下好狠心!”一怀愤怒绝望里,韦皇后声音凄凉而尖利,“朱弦断,明镜缺,您是要就此和臣妾诀别么?”

“韦芷……”纳兰君让还没来得及开口,浑身颤抖的韦皇后,已经堵住了他的话,再开口凄凉已去,却换了无穷无尽的愤怒,“这天下都于陛下掌中,陛下要怎么处置臣妾,臣妾毫无怨言,这皇后之位,臣妾不想做,也不配做!”她一甩头,伸手在头上拔下那只最能昭告皇后身份的衔珠金凤步摇,往地上一扔,“拿去吧,给你的她去吧!就怕人家的脑袋上,戴不了这么多凤钗!”

攒珠叠翠的金凤衔珠步摇,载一抹琉璃般迷离的华光,夺地一声钉在地毯上,离君珂脚尖只有寸许。

君珂的脑袋就差没埋到了裙子里……好重,好重,当真戴不下……

纳兰君让盯着那只凤钗,脸上青气一现,转瞬又变得苍白,连着深呼吸了三次,满殿都听见他悠长的出气声。

熟悉他的君珂知道,这是他濒临爆发边缘,却犹自试图压抑的表现。

“你失心昏聩,朕无需和你多言。”半晌他开口,看也不看那凤钗一眼,伸手对晋东王夫妇一让,“两位,请外殿等候。”

晋东王夫妇如蒙大赦,慌忙谢恩退了出去,今日流年不利,难得进京觐见帝后,竟然遇见这么一场不足以对外人道的家务事,两人心都拎着,生怕就此被皇帝灭口。

“我失心昏聩!”韦皇后也不管人来人去,气往上冲,仰起泪痕斑斑的脸,“也不抵有人,夜半发梦,也喊着别人妻子的名字!”

“你!”

“也不抵有人,至今保留着外廷供奉署的一张桌子,从来不许人去碰!”

“你——”

“也不抵有人,明知人家是敌是逆臣,却对燕京城墙下那些胡言乱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韦芷!”纳兰君让终于咆哮,冲上一步,伸手要抓她的衣领。

韦芷霍然抬头,眼一闭,仰起的小脸雪白,一缕细长的血痕因此怵目惊心。

狂怒之下的纳兰君让顿时伸不出手去,手指犹自僵在半空,韦芷却被自己的话也激出了血气和火气,豁出去了,傲然将头一仰,大声喊出最后一句,“

也不抵有人,难耐相思做情诗,结果还被人偷去,拿去贻笑各国!”

……

死一般的肃杀寂静。

韦皇后这一句愤然出口,不经大脑,说完才觉得过火,这一句伤的不仅是纳兰君让的面子,还有他身为天子的尊严,当初他的诗,被尧国遗老派人偷取拿去为难君珂,虽然事情被解决,事后也被尧国皇室封口,但终究是伤了大燕的面子。之后纳兰君让派出无数高手,将当初偷信的人,对外勾结的太监都杀了,可见他恨意怒火之深。

那时他还只是大燕皇太子,世人不过笑一句太子风流,现在他是大燕一国之君,此事更万万不能提起,否则这大燕之主,面子往哪搁?

半晌寂静之后,一声压抑的咆哮如同巨雷般在殿内滚过,人影一闪,伴随拔剑铿然声响,雪光如泼,纳兰君让已经到了韦芷面前。

他心中愤怒,还带着一分被刺着内心隐秘的剧痛,再也维持不住一贯的沉稳,愤然冲上,然而那般拔剑冲上去,只是一时冲动,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韦芷逞了口舌之快后,稍稍清醒,立即惊慌绝望,眼见他咆哮冲来,当面拔剑,惊吓之下连连后退,绊倒了身后屏风。

屏风倒下,砸着了旁边多宝架,一只圆肚敞口双鱼把手青花浮雕的官瓷瓮晃了两晃,当头向韦芷砸下。

那瓮大而沉重,如果挨实了,不丢命也难免大脑受创,韦芷注意力只在躲避君皇,听得头顶不对,头一抬,一声尖呼。

此时纳兰君让惊觉拔剑不妥,正在收剑后退,一抬眼看见韦芷头顶瓷瓮,脸色一变,急忙再次奔上。

他不奔还好,这一奔,韦芷以为他要置她于死地,唬得双腿酸软,更加爬不起来。

眼看瓮将落下。

蓦然人影一闪,纤巧细致的身影如乳燕掠波,轻轻巧巧就到了韦芷身边,手一挽,韦芷身子向后一让,啪嚓一声脆响,瓷瓮碎在她和纳兰君让之间。

响声震得两人都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都齐齐转头看那出手救人的人。

那人自然是君珂,人家夫妻吵架,还是因为她,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也缩进墙角,但无论怎样,她也不能眼看着韦芷被砸死而无动于衷,只好无奈出手。

两人目光齐刷刷投过来,君珂只好再次扮羞涩垂头不语,但这次纳兰君让终于注意到了她,怎么会再轻轻放过,眼看面前女子面生,他眉头一皱,立即问:“你是谁?”

皇后宫中能在驾前侍奉的宫女都是有品级的,纳兰君让来得少,也能基本混个脸熟,此时一眼看出眼前女子陌生,顿时警惕。

君珂犹豫了一下,哑着嗓子低低道:“奴婢……是晋东王妃的义女,刚刚跟随宫中公公进来的。”

她此时也没好理由,在纳兰君让面前说是王太医的妹妹自然是不成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纳兰君让打量着她,先前被皇后气得什么都顾不上,根本没有把这个宫女看在眼里,此刻人当面,忽然心底就涌上奇异感受。总觉得面前女子,说不出的熟悉。

他细细看她,目光搜骨剔髓,不光看她的脸,还看她的鬓角,鬓角平滑,没有美人鬓;看她指甲,粉嫩晶莹,留长约莫一寸;看她衣饰,着的是宫女装,腕上有一枚晶莹圆润的翠绿色镯子;甚至不着痕迹地闻了闻她的气息——淡淡牡丹芍药花香。

纳兰君让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神情,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

那个人……天生美人鬓,从不留指甲,不喜欢戴镯子,不喜欢一切绿色的东西,偶尔熏香,喜欢木兰或草叶香。

君珂半垂着头,并不怕他那样专门寻找细节的目光,她出来时,深知身入大燕非同小可,不仅戴面具,面具下还做了易容,改变了声音,改变了平素的穿衣习惯,改变了香气,改变了一切可以打上个人标志的细节。

除非直觉,或者掀掉重重面具,否则无以确定她就是君珂。

纳兰君让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倒一时忘却皇后的冒犯,眉头一皱,转头对外呼唤道:“王爷王妃请进来。”

少顷,晋东王夫妇尴尬无奈的脸探了进来,刚才里头的动静,十里外都能听见,人人惴惴不安大气不敢出,两人见此时帝王呼唤,更是七上八下。

纳兰君让一指君珂,淡淡道:“这女子自称是两位义女。”

晋东王张嘴欲言,晋东王妃拉了拉他袖子,犹豫一下,想起梵因的话,鼓起勇气道:“回禀陛下,她是臣妇的……义女。”

君珂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晋东王妃居然还有这份义气,纳兰君让怀疑犹自未释,淡淡道:“朕不记得曾宣召王爷义女入宫。”

“这……”晋东王夫妇张口结舌,无法自圆其说,君珂倒是不急不忙,紧紧贴在皇后身边——反正都逼到这地步了,那就借皇后一用吧,不过她刚和老公吵了一架,纳兰君让不会气头上不管她的死活吧?

想来是不会的,韦皇后代表公卿势力,对于重视朝局平衡和江山社稷高于一切的纳兰君让来说,他不会让任何不利因素,在自己的宫廷和国土上迸出火星的。

纳兰君让瞥了君珂一眼,微微斜身,手指一动,一个召唤侍卫的秘密手势。君珂看在眼底,立即一把抄住皇后腕脉。

偏偏韦皇后也一直紧张地盯着纳兰君让,她是知道这个手势的,一见之下没想到纳兰君让是防备君珂,还以为是针对自己,而君珂手一抄,她一惊,又误会君珂其实是纳兰君让的人,要先擒下她,恐惧之下抬手就对君珂挠了一把,“本宫也是你碰得的,让开!”

君珂偏头一躲,手指在半空中柔曼地兜了一个圈,韦皇后的指尖在触及她鬓角的刹那软下,稳稳地依旧落在她掌中。

但她几缕发丝被韦皇后尖尖的珐琅镶玛瑙护甲挑起,连带薄薄面具边沿也被挑开,看起来像是额侧的皱纹,这点起伏极其细微,但已经落在了发现不对及时掠来的纳兰君让眼中。

纳兰君让一惊。

面具!

“你是谁!”他出手如劈风,一掌抓向君珂面门。

君珂此时正将皇后钳制在手,拉了他就向后退,感觉到劈面的风,立即一个铁板桥向后一仰,纳兰君让却手掌忽然横削而上,顺着她颌下一撩。

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迎指而起,在头顶天窗笼罩的光柱之下,一舞。

面具离脸那一刻,君珂下意识抬袖捂脸,随即却一声长叹,放下衣袖。

既已当面,何必遮掩?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呼吸细如游丝,被紧张的气氛曳断。

纳兰君让怔在当地,韦皇后满脸惊容,死死盯着君珂,晋东王夫妇茫然不知所以,看看帝后,再看看君珂。

半晌呛啷一声,惊得几个人都颤了颤,纳兰君让手中的长剑落了下来,黄金吞口撞上青石地面,碎屑纷飞。

“你……你……你怎么会……”大燕沉稳庄肃的帝王,此刻茫然如在梦中,竟不能出语完整。

“你……你是……”韦皇后不顾自己被掐住的脉门,惊愕地盯着君珂,面前的女子看来双十年华,皎然如雪,鼻尖薄薄如玉珠,一双眸子看人时,偶有金光一闪。

那般眸中异像,看着叫人凛然,然而她眼神却又温和,那般凌厉而悲悯同存,交织成独特的魅力。

韦皇后没见过君珂,但对于君珂长相描述,听也听腻了,此刻看看君珂,再看看自己夫君,看看君珂尴尬无奈的神情,再看看纳兰君让激动凄凉的眼眸,忽然灵光一闪,叫道:“是你!是你!君珂!”

君珂吸吸鼻子,苦笑一下。

晋东王夫妇早已呆了,再没想到路途所收的义女,竟然还有一副真面目,真面目竟然还是尧国皇后,这倒确实是贵人了,但贵到国外去了。

“君珂!”韦芷激动地嚷了几声,忽然安静下来,出神半晌,眼底浮现绝望之色,幽幽道,“你果然来了,你来和陛下……私会吗?”她斜盯着君珂死死掐住她脉门的手,凄凉地道,“你需要我给你让这个位置吗?那就拿去吧。”

这叫从何说起?君珂尴尬地笑了几声,也不敢看对面纳兰君让,轻轻道:“君珂重游故地,无意打扰,现在也不过想自保而已,只盼皇后娘娘送我出宫便好……”

“别来这么多有的没的。”韦芷根本无心听她解释,冷冷一笑道,“难怪如此对我,原来旧人回首,破镜重圆。君皇后……你休得花言巧语,你堂堂敌国之后,如果不是私下有协议,他为你大开方便之门,你如何敢入燕,敢孤身入燕宫?如今这凤藻宫,多了一个人,我识相,我给你们让位……”说完眼一闭,牙关狠狠一咬——

“不可——”

“韦芷!”

君珂惊呼在前,她就在韦皇后身侧,关注她一举一动,眼看这刚烈而绝望的少女,赫然要嚼舌自裁,惊得不顾一切,伸手往她嘴里一塞。

咯地一声牙齿狠狠撞上手背,尖利入骨,君珂痛得脸一皱——玩真的呀?这力道猪舌头也能咬碎了!

纳兰君让惊呼此时才到,他看到君珂如在梦中,茫然未及回神,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此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震惊之下快步上前。

忽然身后有人笑道:“她是来和我私会的,韦皇后您实在想多了。”

那人笑着,看似不急不忙其实很快地走来,所经之处,呆在当地的晋东王夫妇砰然倒地,那人悠然从两人身上跨过,一弯身捡起地上纳兰君让掉落的长剑,稳步上前,轻轻巧巧刺向正背对他的纳兰君让后心。

------题外话------

忽觉应该可以更新,于是立更,没来得及预告,抱歉。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滋味复杂。周六那天凌晨开车,视线不清,险些被一辆大卡给挂了,惊魂稍定之后,觉得是该好好歇歇了,写作的路走到今天,也没什么心事不能了。这本书完结后,我将不再如前几本一样立即挖坑,以督促自己早日回来开文,继续与否,一切随缘。

发生的几件事中,还有件和月票有关,让我心寒。我崇尚一切竞争,但永不接受恶性竞争,更不接受包含背叛欺骗的恶性竞争,谁要想推翻我的信任,我便推翻她在我心里的存在,桂圆可责可骂可嘲可谑,但永不可欺。

如此,要月票,五年艰辛,沉默远多于风光,每一点成绩,都是这条路的纪念——来过,经过,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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