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行路难(1/2)
万里雪原上,一支长长的队伍蜿蜒如蛇,自远方迤逦而来。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远远看去像一支军队,因为前后左右都有骑马跨刀的赤衣骑军来回奔走;离得近了,却又像是运送粮草的民壮,因为这些人虽然散乱,却隐隐护在那些队伍中央的粮车周围;再离的近些,却见队伍中央无数衣衫褴褛,大包小件儿的百姓扶老携幼,在积雪中缓缓而行。他们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衫,脚上也只有一双稻草编制的草鞋,很多人咬着牙硬撑着往前行走,还有一些,失足跌倒在雪地里,就再也没有起来。
这就是斛律云从晋阳城下带走的一万八千余百姓,因为突厥人南下劫掠而有家难回的百姓,千百年来,在战争中失去最多的,永远都是金字塔底端的那些平民,而不是顶端的那些世家老爷们。两国交战如此,打着救万民于水火的农民起义也是如此。
乌云遮日,寒气逼人,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儿砸在人们单薄的衣裤上,割在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把身子里的最后一丝热量以及生的希望带走。前面是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的道路,以及一成不变的群山,要不是灌了铅似的双腿还在迈动,要不是粮车所留下来的深深车辙延伸到身后同样望不到头的远方,他们几乎要以为自己一直在原地转圈,不曾前进一分。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双手撑着一根和自己胳膊差不多粗细的树枝,跟在几个壮年汉子的身后,以期能靠着他们宽大的臂膀来稍稍抵挡一下无处不在的寒风。她的爹娘在突厥人南下之时便死了。为了护着她,阿爷用割草的镰刀割开了敌人的喉管,将那些劫掠的胡狗引到了山中的雪窝子里同归于尽,阿母将硬邦邦的胡饼全给了她,自己却冻死在一个大雪的深夜。现在,这个冻饿难当又无人照料的小姑娘,也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咔嚓!扑通!”细细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她全身的重压,呻吟一声断为两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雪地里,扬起几分雪粒。周围艰难前行的流民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连同情的目光都吝啬留下一分。
要死了么?以前听进村子化缘的大和尚说,人死以后会到西方极乐世界。极乐世界?那应该是不冷不饿的世界吧,一顿能有一张饼,一天能吃三顿干饭,一年能扯两件新衣裳。
小女孩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忽的听到一阵急促如雷的巨响,紧接着便感到自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又进入一个温暖的所在。温暖,安心,像在阿母怀里一样。她贪婪的将脑袋往那温暖的所在又钻了钻,抬起头,看到一张太阳般灿烂的笑脸。
“没事了,来,喝点酒暖暖身子。”那笑脸对她轻声说了一句,自身后掏出一个大大的皮囊,用牙齿将皮囊的栓扣解开,伸到了她的嘴边。
“咕咚,咳咳…”酒很辛,很辣,全不像阿爷以前用筷子蘸给她的黄酒好喝,不过那一口酒却像小火炉一般,顺着嗓子滑进肚子里,又缓缓将热量散发到四肢百骸,很舒服。
“慢些。”笑脸有些责怪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收起酒囊,将裹在她身上的毛氅又紧了紧。小女孩的眼睛有些酸,她从那只温暖的手上感受到了关怀,以及发自内心的怜惜。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只想沉浸在现在这个梦中,再不要醒来。
“啾~”任青伶单手抱紧怀中那干瘦的小姑娘,两脚一磕马腹,冲出队列,沿着旁边专门留出的马道赶到最前方,勒马和斛律云平齐,看看没人注意这里,低声唤了句:“相公~”
“恩?青伶?你不在中军护着粮车,到前面来干嘛,这儿风大,小心着凉。”斛律云转头一看使她,挤出笑容应了一声,策马挡住斜前方刮来的寒风。
“相公,大伙儿都坚持不住了,后面掉队的人越来越多,找个背风的山坳,扎营休息吧。”任青伶贝齿轻咬,低声建议道。
斛律云抬头看了看前面没有尽头的道路,又看了看自家娘子怀中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对任青伶说道:“青伶,我也知道大家很辛苦,可是这赶路不是儿戏。从第一日开始,行进的时间一天天缩短,现在才不过刚过正午就又要休息,要是按这个脚程走下去,我怕咱们的粮食坚持不到大兴。”他转头看向一个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传令兵,唤道:“去,叫花统领来。”
“是!”后者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身戎装的花木力自后队赶来,勒马转头:“东子,你叫我?”一边儿说着话,一边约束着马匹靠到二人身边,冲任青伶笑笑。
“恩。”斛律云抹了把脸上的雪粒子,揉了揉冻僵的鼻子问道:“咱们的粮草还剩多少?”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是说,按照现在的速度走下去,大概能用到什么时候?”
“这…”花木力有些不确定的思考了一下,从马鞍旁的一个皮囊中掏出一张牛皮地图来,三人行到路旁翻身下马,找了个背风的所在,研究了起来。
花木力将手上的手套摘下,指了指地图,对二人说道:“你们看,这儿是介休,咱们两日前刚从那里离开,补充了少许粮草,沿着汾水南下,以这个速度,两日后应该能到达灵石,若是再慢些,或是遇上风雪,还可能往后推一天。”
他停了片刻,用手指带着几人的视线一路向下:“咱们现在还没有出西河郡,粮草就已经下去了三成,这还是西河太守硬挤出一些粮草给了我们。出了西河,还有要过临汾郡、绛郡、才能到达河东郡。到了河东也不算完,到时候还要再将这些人分成两路,一路跟着我们前往大兴,剩下的,从另一个方向前往洛阳。”
他回头看了看蜗牛般缓缓移动的队伍,苦笑着说道:“咱们现在走了不到三成的路,却用去了三成多的粮草,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担忧:“出过远门的人都知道,越是到后面几日,这走起来就越慢。”
“恩,你说的是。”斛律云点了点头,担忧的道:“今日休息的时间要比昨日早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比刚上路的时候早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照如此下去,恐怕出不了绛郡,咱们的粮草就得吃尽。”
三人同时沉默了,气氛一时间有些了压抑起来。
“也不全是坏消息。”边上的任青伶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没发现么,这天儿虽然还是很冷,可比前些日子却已经好了很多。再这么走十来日,应该还能更暖和些,天气好了,大伙儿的精神也能好一点,没准儿能多走些路呢。”
“也对。”花木力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帮腔道:“咱们越往前走,离洛阳和大兴就越近,洛阳乃是整个中原的中心,粮草无数,邻近它的州郡也未受灾,应该有不少的粮草,咱们也能让他们接济些。”
斛律云的脸上的愁容也散开了,他拍了拍地上的地图,说道:“那好,那咱们等在前面探路的阿灿哥回来,就准备扎营吧。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路还长着呢,不能早早的就把粮食吃完。”
“好,我晓得了。”花木力点点头说道:“从这顿开始,每顿饭的米量再减一些。”
“恩,找人吩咐下去,大家艰苦几日,等过了临汾郡便好了。”斛律云起身把从树上落在任青伶头顶的雪粒儿拂去,吩咐一句,上马朝队伍前面赶去。
看他走得远了,任青伶也站起身,对边上的花木力说道:“咱们也回去吧,你去跟姐妹们说一下,让她们骑马到队列中看看,那儿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孩子。能接的,就接过来吧,都是小孩子,咱们省省也不愁给他们挤出一口吃的来。”
花木力单手扶鞍,翻身上马,拉着马缰叮嘱道:“成,我这就去,你也小心些,东子这一减少米量,可能会有些宵小打粮车的主意。”
“放心。”任青伶冷笑的答了一句,拍了拍挂在马鞍旁的双枪,“谁要是抢大家的活路,那我也不会手软的。”
天快黑的时候,压了一日的乌云终于抖了一抖,落下一粒雪花。仿佛信号一般,更多的雪片争先恐后的落了下来,雪越下越大,开始如小米粒大小,不到半株香的功夫,便涨大到鹅毛一般。天地间一片苍茫,白的地,黑的天,混沌的世界。
西河郡官道旁一处普通的山坳中,无数白色的行军帐篷搭在里面,仿佛一个个白色的蘑菇。这些往日里住五六人的帐篷,现在每个都满满当当的挤了几十人在里面,这些人尽量靠在一起,围着正中心一小捧篝火,蜷着身子,枕着包裹褡裢呼呼大睡。
人的善与恶在这个时候全都暴露无疑,在每一个帐篷正中央靠近篝火的地方,睡的都是五大三粗,满脸虬髯的大汉,再往外一点儿是还算强壮的青年,依照身体的强壮程度依次向外,紧靠着漏风帐角的阴冷地面上,睡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些孩子紧紧抱在一起,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任青伶他们虽然带了不少的孤儿到胡姬营里照顾,不过这近两万人的队伍,他们又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况且,这些孤儿的数量也每天都在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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