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偏头家(2/2)
门突然开了,偏头进来了。他看见站在床边的老蒋,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说完不等老蒋答话,转身把外面的一桶水提进来。他把水倒进门口的水缸里,听到床上女人的喘息声,从柜子后面的一个长条木板上摸出个像别头发的卡子一样的半圆的铁刮子,递给那女人,“给您。”女人接过铁刮子,伸出舌头,把那半圆的铁刮子从舌根处往外刮,舌头上不知什么黏黏糊糊像痰一样的东西被刮下来了,那女人舒坦了,不喘了,直起了身子。老蒋心里一阵腻味,匆忙把头掉过去。
老蒋估计,床上躺着的老女人肯定是偏头他妈了。
这难道能称为“家”吗?在老蒋的印象中,家,应该是齐全完整的,应该由住房、过道、厨房、厕所组成,而不是这么个黑糊糊的像个筒子一样的“过道”,还没走几步,就完了,到头了。
他觉得这个家就像是个纸糊起来的令人窒闷的盒子。
老蒋也去过班里其他同学家,有的家境也是非常贫寒,整个一个冬天,他看到班上一个姓贾的男生只穿一双露脚指头的破球鞋,连双袜子都没有,脚脖子上净是血口子,但是那些同学家再怎样还住在胡同里,还有个院子,最起码家里有窗户,有个做饭的小厨房或者是搭起来的小窝棚之类的遮风挡雨的地方。而偏头家“开门见街”,一开门一步就迈到大街上,公共汽车一天就在他家的门前轰隆隆地开来开去,要做饭就得把小煤炉子搬到门口,也就是在大街上做饭。去澡堂子洗澡的人从他家门口经过,顺便瞄一眼他家饭锅里的晚饭。
偏头家的水是从附近的自来水站拉回来的。用个木头做的小板车,车子很低,下面四个小轱辘,把筒盛满水以后,放在小车上拉回去。因为怕水洒出来,在水上面放一个小小的几根高粱杆编成的“排子”,“排子”放上去,水晃荡的不那么厉害了,也就不洒了。
直到这时老蒋才真正懂得“城市贫民”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真正的贫穷,穷得一无所有,毫无办法,穷得叫人恶心,穷得连阳光都是吝惜的。农村的孩子吃得不好,没坐过或是见过汽车,但是有阳光,有自由的风,凭这一点,他们就是幸福的。不用憋在那老鼠洞里,脸色苍白暗无天日地过日子。还有那公共厕所,每次胡同里的女孩子上厕所,都要先把裤脚高高地挽起来,用个别针别上,怕把她们的裤子溅上污物。不管干什么,梳头,刷牙、或者吃饭,她们都愿意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大街上,这样一边干着事,一边能见到阳光,她们宁愿呼吸着大街上夹杂着汽车臭屁的浑浊的空气,也不愿钻回小屋里去。至少是敞开家门,即使家中的贫寒窘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余也不在乎。常听人讲某某的外号叫“站大街”,或者是“站胡同”,意思是有些女的一天到晚靠在家门的门框上不回去。现在才明白,门一关上,就意味着黑暗;门一打开,就是光明。
连苍蝇都向往光明,何况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