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乐 第二十一章死生一线(1/2)
安乐跨入延仁宫正殿,瑟音戛然而止。
一身素雅月白深衣的质子坐在殿内正中,端坐身姿优雅,缓带轻裘,倒是敛去了一身的杀伐之气,恍惚间仿佛只是一位精通音律的翩然公子。
眼前之人仿佛从画卷中走出,堪称风华绝世。
嬴钧起身,施施然一揖:“安乐殿下光临,子钧未能提前迎接,实在失礼,还请恕罪。”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身后的念锦身上转了转,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以他的敏锐,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段时间宫中的端倪,甚至恐怕已经猜到她的来意。
半晌也没声音。
嬴钧垂首行礼,静默了半天觉得不对,诧异地抬头,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印象中的安乐公主,虽然还是个小姑娘,可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心中恐惧至极,也几乎从不失态。
然而,此时这小姑娘的脸上却有晶莹泪珠串串滑落,然而又死死地咬着唇不开口,仿佛委屈至极。
嬴钧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自己还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吧?他怎么莫名就生出了一种心虚?
“……安乐殿下,你怎么了?”他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问道。
眼泪初时不过三两颗,可安乐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倒是真的觉得委屈极了,眼泪滚滚,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想起自己次次无疾而终的婚事。
想起他们在初雪的夜晚于炉火边对饮,梅花白的滋味是那样甘美。
想起他在御花园的梨树之下鼓瑟,梨花如漫天白雪随着他的乐音翩飞。
想起月鉴之中,星河为枕,星河为衾,天地之间除了灿烂星光,便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一切都为他们而静止。
若能真的永远静止,该有多好?
……想起此刻,豊都外重重围困的十万晟军精兵,想起高高城墙上紧握剑戈,慷慨悲歌的晏军将士。他们也有家人儿女,他们的家人儿女,在盼着亲人明天依然平安。
安乐拭了一把泪,哽咽地开了口:“嬴钧,我很害怕。”
她又抹了把泪,自顾自地走了过去,绊了个趔趄。嬴钧下意识伸出手来想扶住她,跟在安乐身后的念锦却一个箭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扶住了她。
安乐擦了一把泪,低声开口:“我长到十八岁,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可是,现在战争却真真正正地来了。”
“我在宫里,也能听到城外晟国军营的喧哗之声。他们有那么多人,武器装备也远远胜过我们。无论是晟军,还是晏军,都觉得此战晟军必胜,晏军必输。”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此时抬着头看他,眼里便盈满了泪,映出殿顶穿过明瓦透下的斑驳日光:“我原以为自己不怕死的。可当死亡真切地降临到我身边,我才发现自己对它的威慑一无所知。”
“……嬴钧,我真的很害怕。我想,你曾拼杀于疆场,想必见惯了死亡,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摆脱这恐惧呢?”
嬴钧想开口,却又犹豫地闭了闭眼睛,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她终究,不过是一个长在深宫之中的小姑娘。上苍给予每一个凡人沉重的宿命,而她身上的宿命,相比起她瘦弱的肩膀,显得格外沉重。
他把安乐引到矮几前,两人对面坐下,他正要示意侍女上茶,想了想又换成了酒。
对面的小姑娘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有些惨不忍睹。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想,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温柔地安慰这个害怕的小姑娘。
可如今的他,使劲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吐出了沉沉的几个字:“永远也摆脱不了。”
安乐垂着眼抽噎,嬴钧凝视她半晌,忽然移开了目光:“我十二岁就上战场,刀光剑影之间曾无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我也见过千千万万的将士惨死,他们青山埋骨,离家万里,梦中婉转思念的人再也盼不到他们归来。”
“可是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我依然害怕它。”
侍女在桌上放下酒具,正要倒酒却被嬴钧止住了,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去,唯有念锦一声不吭地站在安乐身后没动。
嬴钧也没说什么,便随她去了。
他抬袖为两人觞中各斟了些酒,没想到安乐凑上前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嬴钧甚至来不及制止。
于是,他没说什么,也将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
喝完酒后,她似乎是有了些勇气,抬手拿起酒樽,又满上了两杯,再次一饮而尽,看着嬴钧说:“你再陪我喝一杯,接着讲。”
嬴钧便也再次喝干了觞中之酒。
没想到,他还没开口说话,安乐马上又为两人满上了两杯酒。
嬴钧不由得皱了皱眉,赶紧把举杯想要再次灌下酒去的安乐拦住:“……你不能再喝了。”
安乐抬眼看他,眼中红红的一片,腮边也有一片红晕,不知是泪意还是醉意:“好,那我慢慢喝,你也慢慢喝。你接着讲呀。”
嬴钧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想,我永远也克服不了对死亡的恐惧。”
问者无意,回答之人的思绪却随着这个问题远远地飘了开去。
“我只能在一次一次的重复中让自己慢慢适应它,慢慢适应这种一片阴影永远笼罩在心头的压抑,适应心底最深处那个凛冽的清醒的声音时不时告诉自己,终有一天自己会走到终点,漫长的时间化为虚无,再也不会有新的转折。”
他的眼前浮过无数张面孔,微笑的、哭泣的、愤怒的、宁静的……已是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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