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蟑螂的悲哀(2/2)
他继续在街头徘徊。
七月份的太阳就像一只大火炉,无情地灼烤着一切,气温超过了35度,地上热气蒸腾。
他又饿又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踉踉跄跄,几乎要瘫倒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到一棵树下,在阴凉处躺了下来。
透过枝叶的缝隙,望着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空,恐惧感忽然涌上心头。他熟悉这种感觉,这是死亡将临的恐惧。他在监狱里也曾感受过这种恐惧,但这时比那时更强烈更紧迫。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想,世界这么大,却容不下我林永年一个人,也许死神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见我的妻子女儿,还要找庞金海那个坏蛋算账!
他在心里挣扎抗拒,但又明白这是徒劳的。他想到了监狱里等待处决的犯人,他现在的处境跟他们一样。
不!比他们还要可悲!他们临死还有一顿断头饭可吃,而我却是个饿死鬼!
断头饭从古到今一直都有,罪孽再深重的人也有免作饿死鬼的权利。而我,蒙冤被害却要作饿死鬼,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接着,他又想到了邱凤鸣。
别说上天虐待你,没给你机会,上天给过。假如自己聪明一点圆滑一点,没有意气用事不辞而别,此刻就能坐在镇海饭店的高级客房里,衣冠楚楚,惬意地吹着电扇,喝着茶或咖啡。
他有点后悔,也许应该接受邱凤鸣的安排,混一阵子再做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一切都晚了。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哪有脸面再见邱凤鸣。
他躺在那儿,渐渐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脑袋又重又空洞,重得像块石头,空得像个洞穴。他浑身瘫软,连动动手驱赶苍蝇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任凭几只苍蝇在脸上爬。
也许它们知道我快死了,在抢位置吧?他想,等我一死就在我的身体里产卵,繁殖后代。
其实用不着苍蝇报信,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持续的、一点一点的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向虚无深邃的天穹。此刻他心里反而平静了,这是绝望带来的平静。他人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不知躺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不过几分钟,朦胧间觉得有只手拍他的肩膀,嘴里叫着“先生!先生!”
眼皮像铅一般沉重,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眼皮张开一条缝,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是谁?他是在叫我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认出来了,面前这个人是裕丰客栈的钱老板。
钱老板一脸惊讶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说:“你……你是林先生吗?我没认错吧?”
林先生三个字唤醒了林永年的记忆。我曾经是工厂老板、商界强人,我曾经衣冠楚楚意气风发,可现在……
他知道自己已经狼狈得不像样,活脱脱是个叫花子了,不由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惭万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腿一软又躺倒了。
钱老板伸手把他扶起来,问道:“林先生,你不是回上海了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林永年只好撒谎道:“唉,别提了……我到码头去买船票,不料遇上了扒手,身边的钱都被掏了。”
从钱老板的表情来看,他丝毫没有怀疑。撒谎撒得这么顺溜,林永年自己都很吃惊,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也许在压力之下,每个人都会如此的吧?
“你真倒霉啊,”钱老板同情地叹了口气:“就像俗话说的,人走背运马掉膘。……对了林先生,你落难了干嘛不找邱凤鸣帮忙?他不是你的同学、关系很好吗?”
“不要再提他了,”林永年有气无力地说:“他替日本人做事,我没他这样的同学!”
钱老板会心地笑了笑:“林先生也是个犟脾气的人,和我一样。你不幸落到这个地步,我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这样吧,你先到小店住些日子,养养身体再作打算。”
林永年想不到钱老板如此仗义,喃喃道:“这……叫我怎么好意思……你我萍水相逢……”
“客气什么呀,”钱老板打断了他:“常言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走吧。”
“那就多谢钱老板了。”林永年嗫嚅。
“免谢!免谢!”钱老板笑道:“我这人虽然姓钱,但并不把钱看得太重,做人还是道义为先。来来,林先生,我扶你一把,脚下当心,看来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啊。”
钱老板的热心肠让林永年深受感动,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想起了石铁山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说的真好。现在他真正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钱老板,一个庞金海,给这句话做了完整的诠释。
林永年在裕丰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虽然一开始状况很差,但他身体底子还不错,只要有吃有喝,恢复得很快。他回想这些日子的遭遇,简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这天钱老板来到他跟前,拱手道:“林先生,看来你身体已经康复了,可喜可贺呀。”
林永年紧紧握住钱老板的手:“我落难在此,举目无亲,多亏钱老板相助,真不知怎么报答你啊。”
“不必不必,”钱老板连连摆手:“这点小事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林永年说:“救命之恩一定要报!”
钱老板笑道:“好吧好吧,以后日子还长呢,要报答有的是机会。”
林永年郑重地说:“我林某发誓,今后若有出头之日,绝不会忘记钱老板的恩德!”
“不说了、不说了,”钱老板摆手道:“林先生,这点钱你拿着,买船票回家吧。”
他把一沓钞票递过去:“我是个小老板,手头钱也不多,帮不了你多大忙,别见怪哦。”
林永年感觉一股热浪在胸膛里翻腾,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口塞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告别钱老板,离开了裕丰客栈。
走了一段路,他转身朝客栈眺望。那是一幢破旧的两层小楼,已经被时光摧残得摇摇欲坠,好几块窗玻璃碎了,变成了一个个难看的黑窟窿,就像缺了牙齿的老人。
他朝客栈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上路。他要牢牢记住这个地方,将来好报答钱老板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