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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的郡守夫人又病倒了。虽然自她回来,众人已经习惯。但这次的混乱,仍然给李家添上了许多消败沉寂。李伊宁与兄妹们去给大母(祖母)请安时,老县君泪流纵横,连连道,“造孽啊。”
是啊,造孽。
那个丢掉的孩子的阴影,笼罩了李家。互相怨怼,互相不原谅。旁人家阖家欢乐,他们家,却始终连笑声都很少。在李怀安夫妻在汝阴居住的那些年,是李家最太平的日子。闻蓉有了女儿,又有了小子。过了这么多年,在丈夫和孩子的帮助下,她也慢慢走出了旧日的阴影。那些年,逢年过节时,一家人团聚,也都多了说话和解的意思。
上天却从来没打算就此放过闻蓉。
意识清醒的时候,闻蓉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她渐渐地去接受大家的说法,忘掉那个孩子,所以老天不高兴,才借此惩罚她呢?
她的幺子出生没多久便夭折,这沉重打击,再次将她推向深渊。
她重回了那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众鬼啼哭,血雾不散,她在黑夜中彷徨,听到无数声“阿母”的呼唤,每次回过头,却谁也看不见,谁都不知道。
她丢了一个儿子,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是她的罪。
母亲做的如此失责,是她害死了他们吧?
整日浑噩,整日寻找。她站在浑浊的夜雾间,穿过茫茫人海,踉跄前行,不断地呼唤着。心心血泪,声声如泣,一个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回去丢失的岁月,找回她的小阿郎——“二郎!”
……
“这是灶房那边给表姐熬的药粥,表姐趁热喝了吧。”冬日上午,日照昏沉,屋门大开,有层层寒气扑入房中,又与屋中烧着的火炉相中和,气温温和。在门外脱了鞋,只穿袜子在一层雪绒色的毡罽上走来走去,舒适轻盈,并不觉得寒冷。
舞阳翁主因为昨日猝不及防地救了她姑姑,两个人一起摔了。她姑姑被她护着没事,她却遭了罪,当场疼晕;再次疼醒,是因为医工给她正骨的原因。她的腿脚受了伤,脚脖子当天便肿起一大块,对于常年无病无灾的闻蝉来说,可算晴天霹雳。
一众仆从在得知翁主受伤后,更是如临大敌,恍觉天都塌了——翁主被人劫持的时候,尚且活蹦乱跳、连点儿心理阴影都没有的,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结果翁主就坐在家里,当着他们的面,祸从天降,被砸伤了。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各派人士,自翁主受伤后,就一批批轮流过来慰问,各类补品,流水席一样地送过来。恐怕闻蝉吃到明年去,也吃不完。
是为了救姑姑嘛,闻蝉倒不觉得如何受委屈,她就是难过自己的腿脚受伤。最让她伤心的,是医工们从膝盖开始,给她细细包扎。她的脚肿了小球大,医工给她包了个大球。且她受伤后腿脚不能弯曲,起身后,坐的时候,只能把两腿伸直了坐,一点儿含糊都不行。
这种坐法,称为“踞”,是极端无礼数的一种坐法。莫说贵人们的教养,就是普通民众家,谁这么踞坐在家,被别人看到了,都要认为你这个人莫非是瞧不起人,这样羞辱他人?
然闻蝉腿脚就是暂时不能动,得休养几日,等肿块下去了,才能下地活动。
她不觉想到她想要去见的江三郎——闻蝉忧郁想到,是不是等她二姊人都到了会稽,她连江三郎的面都见不上呢?
二姊见她没事干都折腾出一堆事来,又要打她了吧……舞阳翁主心有点儿痛。
闻蝉在家中踞坐,侍女们忙碌照顾她,然闻蝉自己浑身不自在。听闻有人拜访,能拒的她都拒了,只说头疼要休息,不见客。唯一见的,就是姑姑家的女儿,李伊宁了。
隔着一张方案,对面跪坐的女孩儿着青白色的半臂襦,发尖垂梢,抬起的眸子,仍能看到哭红了的痕迹。
闻蝉将药粥推到一边,先问李伊宁,“姑姑现在清醒了吗?”
她一提,女孩儿眼中又湿了,“不太好。一直说浑话,医工们都没办法。我大母在吼骂,我阿父把自己关书房里不出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蝉静一瞬,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
她想说姑姑总会清醒过来的,不要急,慢慢来。但是自她来李家,闻蓉就一直在反复。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反倒是这样更容易折磨人。李家是名门望族,不会抛弃这样的媳妇,换到普通人家……不说抛弃,恐怕都养不起她姑姑这样的吧。
最值得安慰的,该是姑姑都这个样子了,姑父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仍然没有放弃吗?
她姑父不怎么说话,平时也不常见到人,盖因太忙了吧。但闻蝉昏迷的那日,她接住姑姑时,分明听到人声外,近乎声嘶力竭的喊“阿蓉”的男声。她模模糊糊地回头,看到一个手脚僵硬的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口……
闻蝉眨了眨眼,怕引起李伊宁的难过,就生硬地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猫找到了吗?”见李伊宁摇头,她很奇怪,“找不到的话,你抱养一只长得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李伊宁摇头,“医工说了,我阿母这样的状况,再容不得什么欺骗糊弄了。要是随便抱一只猫回来,不是雪团儿,见到我阿母的反应不对,我阿母病情恐怕会更重。可是我问了府上的人,大家都没注意到雪团儿的踪迹。倒是有几个眼尖的,在半夜时,看到一只猫跳上了墙……想是出了府。这更是大海捞针一样,想找更难。”
“真是没想到,姑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喜欢雪团儿。能帮姑姑转移下注意力,雪团儿也算立大功了。等找到它,定要犒劳犒劳它。”闻蝉充满乐观地说道。
李伊宁静静地看着她的表姐。
年少的表姐眨眼睛,没听懂她的眼神暗示。
李伊宁于是道,“我阿母喜欢雪团儿,是因为我听说,我二哥还在的时候,就养过一只猫,白毛,蓝眼睛,和雪团儿一模一样。后来我二哥丢了,那只猫也丢了。”
闻蝉:“……”
“所以我阿母,不过是移情而已。她始终想找的,还是我二哥。”
闻蝉:“……”
聊了这么多,李伊宁看到青竹等几个侍女在屋外徘徊了。表姐身边的这些侍女,都是长公主专门为闻蝉调-教出来的,礼数大方得体,走出去,寻常人家没人能看出她们只是侍女。舞阳翁主和表妹在屋中说话时,她们并不在屋中打扰,而是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翁主该休息了,青竹也不进来说话,就是在帘子外走来走去。人影晃晃映在竹帘上,日光葳蕤相照,李伊宁很快明白这是表姐的侍女们,在提醒自己该走了。
李伊宁便起身告退,却是转个身,出门前,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怅怅然看着日头的方向,喃喃自语般,“表姐,你说我二哥还活着么?当年那么小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颠沛流离,就算活着,也大概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们真的还能找回他吗?如果找到了,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也怨恨我们家当年抛弃他呢?”
“单凭一个腰间胎记,我们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闻蝉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弄个假的,糊弄住你阿母,不就好了吗?!
但她念头才过舌尖,就把自己的话重新吞了回去。她想到了李家三郎李晔的话,她想到李家的人,在这一件事上,大概都魔怔了,都快疯了。如果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找一个假的,何必呢?
况且李伊宁也说,姑姑闻蓉的状态,再经不起欺骗了。如果是一个演技高超的人,能骗住她还好。如果骗不住,那估计能直接害死闻蓉了。
而算算年龄,这么多年下来,那个走失的孩子,也就十五六岁。
而一个普通的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能骗过闻蓉和李家呢?
闻蝉沉默下去。
她沉默下去,李家更是因此而沉疴,死气沉沉。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下去,闻蝉不能走动,天天坐在屋中翻书,青竹这些侍女,却快被李家的凄凉气氛给憋疯了。
尤其是全家都在想办法找一只叫“雪团儿”的猫,为了能让闻蓉好一些。毕竟自从从屋檐上跳下来那日起,闻蓉就再没好过。本就消瘦的身体,更快地衰败下去,让人提心吊胆。
就连闻蝉这边的侍从,都被派出去,满大街地找一只猫了。
这些天,会稽郡中的一大奇景,就是所有白毛蓝眼睛的猫,都快被抓光绝种了。猫变得身价贵重不少,俱是李家人作出的业绩。
青竹跟翁主请了假,出府陪府上的一位娘子采买货物。实则,青竹主要是受不了李家的气氛,出来透透气的。坐着牛车,娘子壮士们拿着单子去进货,青竹无聊地站在牛车边等候。
她忽然看见街道角落口,就三四个衣着破烂的地痞们蹲在地上玩石子,说笑声特别放的开。
青竹蹙眉,看了眼牛车边站着的卫士,觉得自己这边很安全,但仍警惕地往卫士们的方向站了站,远离那些地痞。然因为这个道口,聚众人最多的,就那几个小痞子,他们又没规矩,说话嘻嘻哈哈,声音很大。青竹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且他们中有的人回头,看到貌美女郎站牛车边,就吹了声好长的口哨,一伙儿笑得东倒西歪。
青竹学习自家翁主的气度:忍!不要跟这种人计较。翁主连李信那伙人都能忍下去,她还忍不了几个小地痞吗……啊!李信!
青竹突然间灵感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想到了那个跟自家翁主交情不一般的李信!
算起来,舞阳翁主都算是被李信劫了两次了。她们这些侍女,对李信,是又爱又怕。怕得是他随意起来,连翁主都敢劫持;爱的是他和旁的坏人不一样,就算带走翁主,翁主在他身边,比在她们身边时还生气勃勃。
很难用恶人来定义李信。
也很难去仇视李信。
青竹这会儿,缓个神儿后想到:翁主回来了,李信是不是也回来了呢?那位小郎君处于三教九流中,低层次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他应该认识不少吧?偶尔听翁主说过,在一个地方,很多时候,地头蛇们藏着的势力,比官寺能管辖到的还要大。
李信当然是地头蛇了。
而且青竹觉得,李家小郎君,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地头蛇。就冲他那种狂傲劲儿……要是没点本事,在气死人之前,早被人打死了。
那李信如果回来的话,又是有名的地头蛇的话,托他找雪团儿,找李家二郎,是不是比借助官府的势力,更方便强大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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