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六十三章 践 行 一(2/2)
尹见月癫狂大笑:“怎么,生气了?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你娘就是个贱货、□□,你也是!也就是你这个贱种命大,居然怎么折磨都没把你弄死,我呸!”
往昔的龃龉伤疤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揭开,露出下面尚未长成的嫩肉,疼得人直抽。
杨言终于成功地被挑起了怒气,面上神色几变,忽而一笑,柔声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尹见月恶狠狠地盯着杨言,不答话。
杨言也不以为意:“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你的。杀你作什么?你今天才满四十,我要好好地让你活着,一直活到八十。到时候再让你鹤发鸡皮地下去见我爹,看他会选哪个。”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在身后女人的疯叫声中,强抑着火,飞快地出了地牢,却不停脚,只沉着脸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到后来还运上了轻功,直奔了有一刻钟,才堪堪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上了湖边的山崖,望着远方出了会神,半晌,忽而就笑了。
自己居然又被那个疯女人轻易地气失态了,好像一直以来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在那个疯女人面前总是像豆腐渣垒成的城墙,略推一推,就不堪一击地倒得稀里哗啦。
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出息。
杨言叹了口气。
明知道尹见月早就用一把求而不得的熊熊烈火将她自己烧了个透,连带着将靠近的人都燎去了一层皮,自己这根天生的火捻子还一次次地上杆子地找不自在,真是活该被那疯婆子一把揪住五脏六腑,狠狠地揉出一口老血,生生堵在胸口,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半死不活。
“真是自作孽。”杨言苦笑一声。
既然这只是千百次的磋磨里了无新意的一趣÷阁,那么什么自怜自伤自怨自艾也早就失去了固有的意义。好在山川广阔,尘世纷繁,总能找着地儿将那些无奈酸楚倾倒干净,至于那点子无处安放的爱恨渴求,便被杨言镇定地团成一团,塞进心底,让漫长的时光将其一点一点化去。
反正都习惯了。
“去请顾世子吧。”就着凉爽的山风,杨言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已然恢复了常态,吩咐身后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当值灰影道。
“呃?是。”灰影揣着小心,一听杨言开口,抹了一把额头上刚刚一路追出来的热汗,忙不迭地就应了。
杨言嘴角轻轻动了动,随即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
所以等顾恒过来时,远远地就见杨言将自己生生站成一把长剑,孤零零地插在山崖边,发带随风而扬,趣÷阁直的身姿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单薄的背影却又带着难以名状的丝丝孤绝。
顾恒眼皮一垂,心内已如明镜:这恐是他们最后一次把酒言欢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杨言就将自己又狠狠地淬炼了一回,干脆利落地熔掉了好些或有若无的多余情绪,一往无前。
顾恒轻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心底那点难以名状的不适迅速遮掩了下去,换上一脸的微笑,加快了脚步。
“世子来了。”不等顾恒走近,杨言便转身相迎,格外的云淡风轻。
顾恒十分配合地嘴角一扬:“姑娘好像格外喜欢在高处饮酒。”
杨言:“世子既已说了上次在南京城不甚尽兴,自然得再选个高地儿了补偿补偿了。”言罢,手腕一翻,一小坛酒就抛了过去,“剑南烧春。”
顾恒一把接了过来,拍去泥封,立时酒香四溢,当下便赞了一声“好酒”,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故作难色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可惜我却没有貂皮在身得以赎这蜀中名酿啊。”摆出一脸真挚的遗憾,不等杨言开口,头一偏,煞有介事地建议道,“要不,我留下来给姑娘做几年的苦工抵抵酒钱?”
杨言也拍开了一坛,略一思忖便道:“好啊,我那书房正缺个僮儿,世子要是愿意,就留下来理理书?”
顾恒点头,十分地认真:“只要姑娘不嫌弃,要我留下来为姑娘理一辈子的书都使得。”
杨言擎着酒坛的手一顿:“世子此话当真?”
顾恒收了笑,一脸的童叟无欺:“绝无虚言。”
两人四目相接,看着自己在彼此的眼中的虚影,片刻后,都笑了。
三分假包裹着三分真,还混杂着三分的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或许只有等酒把人彻底灌醉了,迷糊了,假的才能成真,真的才不会变成假。
一时间,两人十分默契地各自举坛。
一大口凉酒灌下去,山风一吹,竟是出乎意料地舒爽。杨言放下酒坛冲着山崖外努了努嘴:“佐酒小菜。”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两条腿直接搭在山崖外。
顾恒一笑,拎着酒坛子走了过来,有样学样,挨着杨言坐了下来:“姑娘很喜欢这儿?”
杨言点头:“就是不知合不合世子的口味了。”
顾恒挑眉,自然以为是什么奇观美景,然而等依言往山崖外一看,却只一眼,就怔住了。
目之所见,不过是一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小村庄,青山为屏,绿水为带,悠悠地铺在谷地中。此刻正是黄昏,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的袅袅炊烟夹杂着晚归农人的一声山歌,间或有几声狗吠与孩子的欢叫,淡淡的烟火气勾勒出一派尘世安稳喜乐,远近合宜。
顾恒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而觉得心底经年寻找的图景就在眼前,一丝不差。
一旁杨言悠然开口:“若是早一个月,山中清寒春来晚,恰能赶上河前村后桃花盛放,那才是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可惜咱们来……”
“不,”顾恒轻声打断了杨言,“这样就很好。”说着,冲着杨言微微一笑,生生将一双眼弯成了两朵晚开的灼灼桃花,一眨,四溢的光华就险些晃了杨言的眼。
“那就好。”杨言忙垂了眼皮,倒是对顾恒的满意并不意外。
因为她明白,于他们而言,十丈红尘中那把滚滚的尘世烟火近则太过灼人,远又不免孤凉。唯有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才恰到好处。
“你知道吗,我师傅是个混蛋,我却动不了她。”良久,杨言忽而没头没脑地崩出了一句。
顾恒却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哦,那正好,我爹也是个混蛋,我也不能拿他怎样。不过没关系,我斗争经验丰富,回头你要是撑不住了,我一准能把你捞出来。”
“那就先谢了啊。”杨言失笑。
“好说。”顾恒大尾巴狼似的摇了摇手。
“敬混蛋们。”杨言举坛。
“敬混蛋们。”顾恒也举坛。
两只酒坛轻轻一碰,清脆的声音甫从山崖上一荡开,两人便举坛就灌,仰头一大口下去,抹一把嘴角,都笑出了声。
“可是,我们比他们更混蛋。”顾恒摇了摇酒坛,挑着眼看着杨言。
杨言一怔,随即一笑,擎着酒坛十分干脆又与顾恒碰了一下:“那就敬更混蛋的我们。”说完,举坛又灌。
顾恒哈哈一笑,连呼“痛快”。
半坛子酒两下子就被二人灌得差不多,酒劲一上来,顾恒一偏头,眼中杨言莹白如玉的侧颜上那抹淡淡的红晕一晃,心中忍不住就是一动:“其实……”
“嗯?”杨言转过头,眼中却是一片澄澈。
“没什么。”顾恒笑了笑,晃了一下坛子,“这点酒好像有点不够喝啊。”
杨言一笑:“放心,还有呢,包你一醉。”
“嗯,那就好。”顾恒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能醉一场也不错。
之后,从夕阳西沉到山下村庄的莹莹烛火盏盏熄灭,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再未开口,反正开了口也不过是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结局,干脆便顶着星河肆意泛滥的天幕一口接一口地灌。到后来,顾恒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了,只记得杨言的一双眼睛越喝越亮,仿佛落进了漫天的星斗,由不得人不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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