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孰谓轻重(1/2)
时间已近日暮,太阳如同一个浑圆耀眼的金球,已经缓缓地落到了金城高大的城门楼的后面。阳光如同是无数金色的箭矢般四面飞散,就像是给它镶上了金边一样,勾勒出城楼雄浑壮美的轮廓。在陇上苍凉壮丽的背景中,一名守城的力士两臂圆抡,奋力地敲响了城楼上的大鼓,顿时,报时的鼓声清脆地在金城的大街小巷回响。
明丽的落日余晖照射在兰州骠骑大将军府前堂屋顶的两只鸱尾上,在一片如波浪般起伏的瓦片上抹下两道浓重的阴影。斜阳穿堂入户,照亮了前堂正中书案后独坐的那个纤丽身影,并将一条孤单细长的黑影斜斜地投射到她身后雪白的墙壁上。
又到了下衙的时间,裴萱批完面前的最后一道文书,左手轻挽右手的广袖,柔若无骨般的雪白右手将一支斑竹狼毫轻轻地搁在面前的黑漆描朱的趣÷阁架上。虽说她已经批书了整日,但白嫩光洁的柔荑上竟是半点朱墨也无。随后,裴萱细心地合上手卷,放入面前标明了不同轻重缓急的木匣中。此刻,大堂内已经空空荡荡,悄然无声。她的下属们都已经先后告退,唯有她一人,仍然坚持将手边的事物全部了结完毕。
裴萱做完了公事,却是没有马上起身离去,而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堂中,似乎在享受这份静谧,心中无悲无喜。
裴萱不是无家可归,身为兰州刺史记室,骠骑大将军长史兼录事参军,从四品高官。她与贺兰武,蒋宏等三人分掌兰州内外军政,在兰州是自李辰之下,屈指可数的高级官员之一。因此,裴萱在金城有一座体面的宅第,家里面陈设虽然说不上奢华,却是布置得整洁雅致。但是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回家。也许是不愿面对母亲那忧愁的目光,也许是不愿一个人独自渡过一个个漫漫的孤寂的夜晚。平日里,裴萱将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政务当中,她有意识地将自己逼得很紧,从未有半分懈怠,似乎想要压榨出自己的每一分精力。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样一个个清冷的夜晚满怀疲惫地沉沉入睡。
可是如此就真的就不再觉得寂寥孤悲了么?裴萱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在那个女子十五岁就及笄嫁人,而人均寿命不足三十的时代,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剩女。可裴萱至今,却依然待字闺中,守身如玉。
每次沐浴的时候,裴萱乌云散乱,慵倦地躺在漂浮着花瓣的浴桶中,抚摸着自己光洁无瑕的躯体,心中总是没来由地生起一丝悲哀。本是该如鲜花一般盛开的大好年华呵,却只得孤芳自赏,垂影自怜。裴萱此刻往往觉得自己的青春和姣颜像水面上那些沉浮无定的花瓣一般,正在无助地凋零飘散。
裴萱也不是没有心上人。正是这个人完完全全地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他如同是迷一般地横空出世,使自己家破父亡,从此自己就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风雨飘零。但他又如同一株参天巨木,为自己撑开一片宽广的天空,让自己一展所学,得畅胸怀。最令裴萱感动的,是他始终对自己那般温情和煦,礼貌有加。虽说他手握雄兵,威震一方,俯仰间睨视天下,却始终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似乎唯恐惹自己不快。他的力量和权势明明是自己无法抗拒的,他却从来没有对自己施展的意图。甚至面对自己有意识地顶撞,冷落,以及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高傲,他都默默地承受了。有无数个瞬间,裴萱都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就想那般不管不顾,不知羞耻地投入他的怀抱,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但是,裴萱没有。因为他们可以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可以是患难与共的部署,可以是生死不弃的情侣,但唯独他们今生却是无法成为的,是裴萱梦寐以求的,也是一对恋人的最终目标,夫妻。
裴萱不知道自己应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说自己不幸,她却能够有这样的奇遇,今生面对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如春日般无所不在的温清和发自内心深处的欣赏。但是如果说自己幸运,却是在自己最想为他盛开的时候,他却有了自己的妻子。他眼中的柔情不再仅仅属于自己,而是被另一个女人占据了大半!就如同现在,自己是如此的孤单,对他是如此的思念,可他,却是远行千里之外,去陪伴自己的妻子。
自从他娶妻之后,裴萱便知道自己处境尴尬。他最终会对自己的妻子产生感情,甚至会有他们的子女。而自己最终不过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外室。特别是上次那女子大闹居安思危堂,最后负气返回长安。他竟然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不舍!这使她感到了深深的危机。故而赌气了很久,直到他卑躬致歉,自己方才原谅了他。她仍然麻痹自己,他还是爱我多一些的。但是这次当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可能背叛的时候,裴萱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她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否则他不会有如此心碎般的感觉。裴萱心中明悟,这个女人,那个权臣的千金,鲜卑贵女,已经从一片阴影变成了冷酷的客观存在,就如同是一块巨石般横阻在他们之间。她和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从前…
当他毅然决定抛下手边的一切,疾行千里赶回妻子身边的时候,那一刻,裴萱的心中一片空洞。她不知到该是慨叹自己的不幸,还是痛心疾首于男人的薄凉。自己含辛茹苦,兢兢业业为他操持一切,竟是被他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吗?
裴萱清晰地感觉到了人家正牌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但是裴萱已经不年轻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骄傲的才女,她如今是久历政务的四品高官,是兰州人人心中敬畏的那个“独座娘子”。虽然心中苦痛,裴萱却是从未懈怠政务,她仍是如同从前那般起早贪黑,一丝不苟。也许只有当她施展自己的才华,为兰州百姓谋利造福的时候,才是自己最安心的时刻。
但是政务终有结束的时候,正如白天无论多么繁忙,裴萱仍是要面对一个个清冷孤寂的夜晚,仍要面对自己情感创伤。
在李辰远赴长安的日子里,裴萱心中怅然若失,她反复评估了可能出现的结果和李辰可能采取的对策。她有一种直觉,即使那个女子真的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只要她肯放下身段,苦苦哀告,李辰多半也就原谅她了。因为李辰对她已动了真情。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李辰会携她一同返回金城。
裴萱想到这里,不由心中幽幽轻叹一声。若此番他们一同回来,只怕从此便是情深意浓,琴瑟和谐,那自己又当如何自处呢?在李辰面前百转柔肠,凄然泪下,然后再百般哀求。李辰心肠又软,这样做一定会有效果。但是,自己做不出来。
裴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裴葳蕤学识过人,家世不凡,容貌殊绝,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乞求别人怜悯才能分一杯羹的地步。裴萱突然间想到了自己已故的父亲,那个因为自己一念之差而引来大祸,在自己毫发无损的状况下却毅然选择自缢来给世人一个交代的老人。他是慈爱的父亲,是严格的导师,也是自己心中永远的榜样。自己既然以儒者自诩,那么就应该有儒者的风骨。
想到这里,裴萱的腰肢不由挺直了几分,就如同一支亭亭玉立的修竹。裴萱眼望户外,似乎沉浸在无限的遐想之中。她口中不由轻声吟道,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突然,一声沉闷的号角声破空而出,生生地将裴萱的遐思打断。
裴萱与闻兵事,对军务多少有些了解,她听出,这是大军归营的讯号!怎么?难道是他回转了么?裴萱心中一阵激动,她才要唤堂外的侍卫去查看一番,却听见大门又是一通鼓声传来。紧接着,侍卫们的欢呼由外向内一层层传递了过来,只听一名侍卫急冲冲撞进堂中,对裴萱躬身行礼道,
“启禀长史大人,大都督回转了!”
裴萱不由腾身而起,
“他…,大都督现在何处?”
那名侍卫奏到,
“大都督大队人马未传讯相报,所来甚急。如今已至衙前!”
裴萱一听,忍不住心中一阵激动,却是鼻子都有些发酸,眼中已有晶亮闪动。但当着下属的面,她唯有努力抑制自己的情感。裴萱略一平复心绪,迈步就往外走,她边走边问那侍卫道,
“大都督安否?他身边可还有什么旁人么?”
那侍卫垂首道,
“启禀长史大人,大都督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此番携主母同归,命开中门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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