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并州刺史 二(1/2)
高洋离了宣德殿,便领了自己的几个侍从,转往后宫前来拜见自己的母亲、渤海王正妃娄昭君。
高洋每日都要前来拜问父母起居,对这里的景致路径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轻车熟路地缓步行在晋阳宫巍峨壮丽的高墙殿宇之间,面上依旧是那种看不出喜乐悲苦的木木的表情,可内心却似乎还没有从震惶中完全平静下来。刚才与父亲高欢的一番谈话,却是让高洋惊出了一身冷汗。
高洋为人沉敏有远量,外若不足,内鉴甚明。他表面上看上去似乎愚鲁呆滞,实际上却对时局了如指掌。
高洋的父亲高欢借助六镇流民的力量择机而起,于今掌握东魏军政大权,权势已如日中天,元魏皇室已经完全沦为傀儡木偶。然而高欢却一再拒绝了部下们的劝进,始终对已经成为摆设的东魏皇帝非常恭敬,公开表明了自己没有篡位的意图。
高欢深谋远虑,布局长远,他现在已有四十多岁了,在那个时代,已经不折不扣地步入了暮年。所以如何安排自己的继承问题,平稳地将权利移交给下一代,就成为他考虑的一个关键所在。
在高欢的诸子中,嫡长子高澄年长英秀,为高欢所特别钟爱。如今高澄作为渤海王世子、使持节、大行台、尚书令、摄位吏部尚书、领中书监、大将军主持政,他严峻刑法,朝野振肃,百官无不震惧,锋芒无人可撄。在高欢的鼎力扶持下,高澄已经在朝中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和班底。
而年龄和高澄相近的高洋处境却是十分尴尬。高洋虽同为嫡子,却屈为第二,因此在那个讲究宗法嫡长的时代是注定不可能成为高欢的继承人的。加上高洋本人貌不惊人,也没有一个有力的妻族支持,所以只得深自藏拙韬晦,不敢流露有丝毫争位的心思。
高澄性格张扬霸道,对高洋颐指气使,常自轻侮。高洋为了避免冲突,对此则逆来顺受,毫无怨言,因此颇为家人所轻。
高洋善自晦迹,言不出口,自以为可瞒天过海,以待天时。却不防今日被高欢一语道破,怎不令他心中巨震。
高洋一边走,一边却是在心中反复揣摩适才高欢对自己讲的那几句话。另他感到宽慰的是,似乎高欢并没有因自己刻意隐瞒心迹而动怒的意思,反而看上去很是欣赏自己自觉作出的这种谦卑的姿态。除此以外,高欢对自己的才识也颇为看重,更将自己加官为尚书左仆射,这已经是秉政宰相的位置了,军国大事莫不由之。还让自己尽心辅佐高澄,语多勉励,这一切却是让高洋感到有些意外。
高洋此刻内心中有些惶然,又有几分欣喜。惶然的是自己一番苦心孤诣地藏拙韬晦,却还是没有瞒过父亲的眼睛。欣喜的是,父亲还是知道和赏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自己这样一味自晦下去。思索到这里,高洋忽又想起高欢对自己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汝当尽心辅助汝兄,明达政理,使承大业。你须要明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
高洋此时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高澄那张英姿俊美,却充满了高傲的面庞。想到高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高洋瞬间只觉一阵怒火在心中翻腾,
“不过仗着自己是长子而嗣位罢了,却这般仗势欺人,辱我太深!如今却道什么尽心辅佐,兄弟同心…”
高洋心念急转,突又想到,若是自己的这一番韬晦之计被父亲看穿,那说明自己掩饰的功夫还远未到家。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会不会也被高澄看穿呢?难道说高澄因此才不肯放过自己,步步紧逼?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高洋心事重重地一路行来,沿路不时有侍卫,宫妇等向他躬身行礼。高洋恍若未闻,只是默不作声地低头前行。他一时神游天外,完全沉浸在紧张的思索当中,双腿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向前移动。高洋甚至没有觉察到,刚才他将一大碗冰镇乳酪一饮而尽,却是让自己的内腑有些着凉了。此刻,两溜透明的清鼻涕中他鼻孔中慢慢流淌出来,挂在了他的唇上,但他却浑然不觉。
高洋正在神思恍惚地前行,昏昏然似乎觉得好像侍从们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他仿佛听到有侍从在他耳边低低地道,
“主人,主人,永安公、平阳公、长乐公、平原公在和您见礼…”
高洋猛然惊觉,却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立了四位锦衣少年,正在一起向自己躬身而拜,
“见过二兄!”
待他们礼毕而起,高洋才认出却是自己的几个异母兄弟。为首高欢三子永安郡公高浚、其次四子平阳郡公高淹、五子通直散骑常侍,长乐郡公高浟、七子平原郡公高涣,四人并排而列向高洋揖手而礼。
高洋此时方才从沉思中完全清醒过来。他收敛思绪,如常地默然揖手回礼,面上依然是那幅木然的表情。却不道对面四人看到高洋的面容的时候,一时表情都有些古怪。年龄最小的高涣忍不住“噗嗤”一声,已经笑出声来。但随即他顿觉失礼,忙以袖遮口。
高浚等四人都非高欢正妻娄昭君嫡产,而是高欢的妾室所庶出。高浚母王氏,高淹母穆氏,高浟母大尔朱氏(尔朱荣之女,北魏孝庄帝皇后),高涣母韩氏。
却说高欢的正妻娄昭君高明严断,雅遵简约,将高欢的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可谓是高欢的不可多得的贤内助。有一次高欢率兵出征,娄昭君刚好生产,至夜孪生一子一女。侍奉的左右以为情形万分危急,请求她立即派人去追告高欢,希望高欢回来探视。娄昭君却怎么也不肯,她道,
“王出统大军,何得以我轻离军幕?生死命也,来复何为。”
娄昭君不仅英明强干,对其他姬妾所生的儿子也非常慈爱,不异已出。因此高欢的儿子不论嫡庶,都对她十分敬爱,持礼甚恭。
高浚等四人今日结伴入宫拜问嫡母娄昭君。之后,他们离开娄昭君的寝宫,一边往外走,一边闲话。只听其中高浟道,
“昨日博士韩毅教书,嫌我趣÷阁迹未工,曰:‘五郎书画若此,忽为常侍开国,今后宜更用心。’好不聒噪!”
高浚问道,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高浟傲然道,
“我对曰,‘昔甘罗幼为秦相,未闻能书。凡人唯论才具何如,岂必动夸趣÷阁迹。博士当今能者,何为不做三公!’彼闻之甚惭。”
高淹性格宽厚,出言劝道,
“五弟位列常侍,不免草撰文书,博士亦是好意。”
高浚却不以为然道,
“彼辈自诩知书深识,实则不然。昔时我问博士卢景裕,‘祭神如神在。’为有神邪,无神邪?对曰,‘有。’
我再问,有神当云祭神神在,何烦‘如’字?景裕不能答。”
年龄最小的高涣慨然道,
“人不可无学,但要不为博士耳。”
一时众人皆笑。
四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寝宫的大门。却见当面一行人沿着宫门前的大道正缓步而来。
“是二兄!”
高涣眼尖,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当中的身材高大,却神态木讷的高洋。此时高澄远在邺都,留在晋阳的高欢诸子中以高洋居长。高浚等四人本来将在宫门分手,分别去拜问自己的生母。此刻见到高洋来到,倒是不好就这么走了,只得先上来给兄长行礼。
高浚等行礼毕起身,待看到高洋的面容时,却都不禁心中愕然。只见高洋面上两挂长长的清鼻涕直荡下来,已经垂到唇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两条鼻涕晶莹闪亮,配上高洋黝黑木讷的面庞,显得分外滑稽。
高浚等四人初始愕然,过后也心中不禁莞尔,高涣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四人中高浚居长,为人豪爽有力气,善骑射。他与高澄关系颇善,为其所钟爱,却是内心有些看不起看上去有些懦弱木讷的高洋。高浚当下未加思索,便对高洋左右的侍从们怒目而视,厉声斥道,
“你们这些个该死的奴才,如此懒猾,因何不为二兄拭鼻?若是在我府中,一个个早早毙于杖下了。”
高浚声色俱厉,高洋的侍从们一个个心惊胆战,只得伏地请罪。只见高洋默默地挥手将鼻涕用衣袖抹干净,然后面色如常道,
“勿怪下人,是我不许。”
此时气氛却是有些尴尬,高浚刚才的一番举动,也许出于好意,却是有些失礼了。他直斥高洋的侍从不为高洋擦鼻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则是将高洋当作童子了,似乎是嘲讽高洋居然幼稚到鼻涕都不会自己擦。另外,当着主人的面斥责他的侍从,却是又像是在斥责高洋本人无能,不能御下。
高淹见情形不对,忙出面缓颊道,
“二兄可是伤了风寒?可要唤医士开一幅汤剂?我那里倒是还有些驱寒消咳的草药,回去我即命人给二兄送来。”
高洋微微揖手,淡淡道,
“多谢子邃(高淹字子邃)。料是无妨,不必烦扰了。”
见高洋如此冷淡,高淹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气氛顿时有些凝滞,最后还是高浟开言道,
“二兄可是要拜见家家?家家此刻正在宫内与段家妹子叙话,二兄若欲拜见,便请自便。”
高洋默默地点点头,然后与四人略一作礼,便举步往娄昭君的寝宫而去。高浚等四人忙行礼相送。
高浚礼毕而起,眼看着高洋一行人步入宫门,不由嘴里低低冷哼一声,
“痴子!”
高浟忙摆手道,
“低声!”
高淹也低声劝道,
“同是兄弟,不必如此。”
高浚冷笑道,
“其人无用若此,有何可惧…”
高淹摇头再劝几句,四人方作礼而别。
前方高洋已慢慢步上寝宫的石阶。此时清风拂卷,带得他的袍袖微微起舞。高洋面上殊无表情,只是眼底的神色异常冰冷。
高洋来到母亲寝宫殿门前,自有内侍进去通传。不多时,内侍便回来道王妃请入。
高洋用衣袖再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整衣冠而入,于娄昭君座前下拜,
“儿子问家家金体康泰!”
殿中座上的娄昭君黛发蛾眉,姿容不俗,自有一种雍容在上的高贵气度,只是一双凤目熠熠闪亮,英气逼人,却是令人不敢对视
。她见高洋于面前高声下拜,不由满面笑意,似乎从每个毛孔里都流溢着母亲对自己孩子天生的那种慈爱。只听她轻声道,
“晋阳乐(高洋生于晋阳,又小字晋阳乐),你今日来晚了,快快起来吧。”
声音柔美温和,却隐含有一种不容置疑坚定。
高洋再拜而起,揖手禀道,
“今日会逢兄兄大聚诸将,商议紧要军机,故耽误了时辰,请家家勿怪。”
娄昭君笑着微微摇头,用手一指下手一名正颔首恭敬而立的少女道,
“快见过你段家妹子。”
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一头青丝如同墨染,身段窈窕,面容娇好。只见她略带羞涩地面对高洋娉婷礼拜,轻吐莺声,
“见过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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