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风起（1/2）

乱世是弱者的坟冢。

景朝怀帝十二年，康桓云封七州的最后一片土地被鲜血染浸，通国铁军的先驱带着怀帝的头颅回通国国都南平城复命，后续部队暂留在这片已然没有领主的澜瀚草场上打扫战场。来年，他们的战马可以吃到康桓国士兵的血为他们养出来的肥饶牧草。想到这些，他们忽然唱起了歌，脚底踩着断肢残体。

一个月前，铁军大败被称为康桓国最坚硬防线的银甲军，营前参谋义士周冉殉城不得被俘于上阳城头。绑缚在城东南角最高的塔楼之上，亲眼目睹铁军将上阳城中无辜平民聚集后屠杀殆尽，并声称这些百姓是因拥护银甲军顽抗而获罪。

颅累高墙，流血漂橹。

铁军越过蛇河与康桓最后的忠军残部对峙时，听闻了怀帝在逃往云封七州中仅剩的东昭城的路上被近臣诛杀的消息，就像一只与猎物戏斗许久而失去玩兴的恶虎，冲破了已失斗志的康桓残部。

东昭城的百姓因叛乱绞杀守将而免于屠城，已经疯癫的周冉在东昭城外被枭首示众。

投诚换来了一个安稳的除夕，不知是不是各家各户上供的米粮毛皮足了数，暂留澜瀚草场的铁军后部在城中驻扎期间倒未像百姓们预想的那样施威鱼肉。也只能说是安稳而已了。

铁军大部离开后的第三天，城头悬挂周冉的绳索不知为何断了。守城的铁军士兵得了将领“好生葬下”的令，却贪墨了安葬费用，随意将周冉的头颅抛弃在了乱葬岗。

城郊的枯树枝桠，像刀斧一般割碎了天边的夕阳，血色漫了半边天穹。

乱葬岗，一个半大孩子抱着一袋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在落日的余晖中寻找什么。细长的颈子在风里不断往单薄的衣物中缩，下巴却不停钻出来探寻自己要找寻的东西。乱葬岗不大，可却看不着明显的边界，时常跑着跑着就跑向了一堆单单遗弃在路边的白骨。战火纷飞的当世，这样的乱葬岗随处可见。

山岗远处的灰树林里隐隐有幽蓝的鬼火，他打了个寒战脚下一个不稳，只听“哗啦”一声，脚踩在了一堆骨殖中，右腿被一根断骨划出一道血口，他跌坐在一段髋骨上，晕了过去，不多时，脚心便被血湿透了。

仿佛是行走于虚妄，身后是堕入黑暗的虚无，没有来路意味着没有归途。他恍若站在一座陡崖之上，再没有退路。有人握住他冰冷的手，他回头，望见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笑颜。盛开在花团锦簇的织金云霞里，仿佛还有当年雕花窗棱外的烟火，幻化作一朵精致艳丽的红莲结在那笑颜的鬓间。转眼间，笑颜最终糜烂成浮华背后肮脏的污秽。一切又重归于寂。

再醒时，手触到一滩粘稠腥臭的液体，凑近去看，近旁正躺着一颗外皮半干的人头！

“老师……”他坐起来扑在那颗人头上，像一只小狼一样嚎哭起来，泪水甚至洗尽了头颅双眼下的污血。

“老师，你拼尽气力去守护他们，值也不值？”寒风萧瑟，他怀中的头颅已有腐气，早已被狗头鹫叼去双目的眼眶瞪视着黢黑的天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展开了布包，将那颗头颅放进煅石灰中，默默束紧，背在背上。

“老师，我该去哪里呢？”天下之大，竟失了脚下的方向。

天已经完全黑了，脚边隐隐有鬼火摇曳。他的肚子不满地响起来。从前日夜里开始，他便没有再吃过食物，到此时已是饥不可耐。

越过一座还算体面的坟冢时他望见坟头上亮着烛火，想是刚刚祭祀过，目触那一碟祭品，他再也挪不开脚步。岗上凉风拂过，他打了个冷颤开始向着烛火奔跑起来，在坟头扑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就着细陶瓶里的凉水，小心翼翼地掰下半个黑馍塞进嘴里，细细地嚼起来。他不敢吞得太快，怕太快了肚子会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进食。

这坟冢说是体面，也不过是比乱葬岗里那些无名尸首要体面一点点，杂木门板拆下来的一小块堪堪插在小坟堆前的土中，墓主人的名字在夜色中已经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