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鲜血与仇恨(1/2)
被征服者将还以颜色。
——普劳图斯
1589年1月9日,辽东,开原,广顺关。
刚下过一场轻雪,关城城楼的灰绿色瓦檐上积满了一层琼玉似的雪屑。一小旗靖安堡卫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踏过雪地走向券门甬道,他们从锁环上抬下两寸来厚的生铁门闩,又拖拽着铰链缓缓拉开包铁镶钉的巨大木门。为首的旗长从腰间摸出一面三角小旗,朝着甬道对面使劲晃了晃,便领着兵士们退让到城门外两侧。
马蹄声起,一支骑兵排成紧密的四列纵队迈着轻快的步伐鱼贯而出,他们一色的近卫军制式环钢甲,用骑矛、军刀和手弩全副武装,盔冠上的黑色马鬃迎风飘扬。这支精锐铁骑出得关来,便在山隘外的平地上列成方阵,随着指挥官的一声唿哨绝尘而去。
卫戍军旗长有些眼红地看着那逐渐远去地滚滚烟尘,酸酸地叹了口气。一名卫兵不知何时叼着草杆晃到了他的身后,讪笑着说道:“看啊,头儿,那些衣甲光鲜的近卫军小子们出动了,看起来他们这次要给哈达土蛮们好好上一课了。嘿嘿,希望这些家伙在战场上的表现能够比他们的装备更漂亮。”
旗长毫不客气地一把抢下草杆扔在地上,转身穿过进深约有三丈的石券甬道向城堡内走去。“别嚼舌头了,快把城门关好!”他在甬道的尽头站住了脚步,略略打量了一下四周。广顺关曾经是辽边历史最久的四大马市之一,全盛之时自哈达国每年入市贸易的夷人数以万计,往来货物价值万金。按照万历十一年的抽分档册数据,仅貂皮一项便进口四千六百张,另人参三千余斤、马两百余匹、东珠三十二枚、蘑菇木耳蜂蜜等山货各数千斤、狐皮狍皮各数百张;出口耕牛六百余头、犁铧五千余件、铁锅四百件、猪羊牲口三百余口、棉绸衣袄若干等,共作价银一万八千余两。
然而如今好景不再,自打辽事吃紧,马市的贸易活动渐渐走上了下坡路。尤其在是万历十四年五月,海西女真联军劫掠沈阳之后,帝国便惩罚性地无限期停止了马市的开放。实际上,自从扯力克汗宣誓臣服以来,蒙古已经成为了帝国最大最重要的牧场和蓄马场。品系更为优良的蒙古马,广布草原取之不尽,每匹只要仅仅十五个银币,是辽东马市难以匹敌的竞争对手。而随着建州部落的降伏,女真人再不能独专参貂之利,这使得广顺关马市无论是政治抑或经济价值都已经荡然无存。
此刻,旗长有些感慨地看着城寨内空旷沉寂的贸易区。往常络绎不绝的行商们已有数年不曾光顾,这座巨大集市的昔日繁华在日益萧条的边塞生活中渐渐蒙尘。城堡里唯一一栋两层酒楼门前冷落旗幌残旧,部族首领们围坐满堂尽情酣享抚赏酒肉的盛景早已不再,只偶有三两军士进出,手提的葫芦里装的都是最便宜的高粱烧酒。
“头儿,”卫兵们已经快步赶了上来,“出关东去的骠骑兵共有八百之数,看起来都司这次要有大动作了。哈达人这几年和建州女真频频交战,损失部众牲畜不计其数,实力比起万汗之时大有不如。我看那,这下得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哈哈。”
旗长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集市里一排排空荡无人的摊位,“那还用说?没有耕牛铁器,女真人蹩脚的农业根本难以为继。封关罢市已近三年,我可不信哈达人还剩得下什么实力来面对近卫军团的铁骑。好了,你们这群猴崽子,要真闲得没事给我到城墙上巡哨去!去去去!只要帝国拿下了哈达部,靖安堡的马市自然会重新开放,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酒钱。”
“准备冲锋!”林士铭高高举起马刀,弧形的锋口上折射着冬日的光晕,“张弩!小步前进!”随着他简洁有力的命令,三列帝国近卫骑兵开始轻快地移动起来。骏马的铁蹄践过覆雪的粟田,溅起的细碎的雪沫如薄雾般笼罩着衣甲皆白的骠骑兵阵线,在他们身后拖出一道银色的幻影。
“快步前进!自由射击!”骑兵们开始加快马速,在不时的强弩劲响声中,破空利镞接连射出,将望尘逃遁的女真人逐个射杀。一轮致命的飞射之后,骑兵们纷纷从腰间拔出刃长三尺的弧形军刀,稍控缰绳重整攻击队形。
“刀出鞘!冲锋!”只是转眼的功夫,骠骑兵横队已如镰刀般刈过哈达人的防线,利可断金的军刀切开了女真人坚韧的牛皮护甲,将他们如同无助的彘犬般斩于马下。散乱的哈达士兵三两为战,毫无章法地张弓反击。女真牛角弓虽然劲力甚大,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落后,箭镞只能以马市上换购的生铁器具重熔改铸,铁质低劣难以穿透近卫军的精钢铠甲。他们无谓的抵抗仿佛烈阳下的冰块,转眼间在帝国士兵的愤怒下烟消云散。
林士铭在城寨中央的空地上控疆驻马,高傲的目光从几分钟前的战场上一扫而过。战斗已经结束,数百女真人横尸于地,剩下的则在长枪利刃的驱策下如羊群般聚成一团瑟瑟发抖,而近卫军的损伤甚至不值得写进报告。
“林大人,战场报告!”一名红袍军使快步来到林士铭面前,双手呈上一筒桑穰纸卷轴。“我军共斩虏首三百七十七级,俘男丁百十七人,妇孺四百二十一人。”他略一迟疑,又补充说道:“另外,我们发现了两百余名……老幼奴隶。”
“奴隶?”林士铭皱起了眉头。
“是的,大人。他们大部分是帝国的边民……当然,也有不少朝鲜人,都是被女真土蛮掳走的平民百姓。”
林士铭点点头,锦衣卫出身的他自然对边情了若指掌。“带他们上来吧。”
围成一个大圈的近卫军士兵们低声议论着让开条道,一名佝偻着腰的男子战战兢兢地顺着士兵的指引走上前来。他衣衫褴褛几近布条,只能勉强看得出宽大的交衽式样;一头蓬乱肮脏的头发下,瘦削露骨的脸颊没有半点血色。他往前蹒跚了几步,一扑拜倒在地,边磕着头边嘶哑着嗓子呼道:“草民拜见官爷!俺们可总算把官军盼来了!”
林士铭再次皱了皱眉头,一翻身跳下马背,弯腰拾起那双粗糙结茧硬似树皮的双手,用力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如何被土蛮掳来的?”
“启禀官老爷,草民阎、阎……重年,嘉靖三十三年四月生,祖籍山东蓬莱人氏。俺小时候也念过几年私塾,后来随父亲来了辽东,在开原城中开了间半扇门的杂货铺子度日。没曾想万历三年时蛮人犯边,将草民掳作包衣阿哈,在女真贵族的粟田里如牛马般耕作,算起来已有十多轮寒暑。”
明军士兵们不禁相顾哗然,眼前这人尚且不满三十五岁,看起来却至少在五十上下。毫无疑问,十四年牛马不如的奴隶生活过早地摧垮了他的身体。
“华夏人生而自由,你们也是一样。”林士铭挺直身子,朝着阎重年和他身后的奴隶们高声说道:“野蛮人可以奴役我们的**,却永远征服不了我们的灵魂!我们、你们,同样生为文明之子,高贵、优雅、富于尊严,任何野蛮人都难及齐肩!”他略作停顿,犀利的目光依次从奴隶们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旧日责任的疏忽,新帝国将会一肩承担。我以帝国执行官的身份在此宣布,所有被女真人掳走的奴隶都将获得自由,并且为这段屈辱的岁月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金。”
一队帝国士兵抬着几个柳条大箱子来到广场中央,为首的士官拔出军刀劈开挂着铁锁的箱盖,几块散碎金银应声掉落出来。从木板裂隙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满装的人参、毛皮、锦缎等细软。“你们的正当权益将得到帝国的保护,而女真人将会付出代价!”林士铭朝箱子指了指,“这些财物至少可以值到五万银币,你们每人都能分得一份。剩余的部分……这座村庄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回到广顺关之后,就统统属于你们了。包括,他们——”
女真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一名身穿羊皮夹袄的女真老者扯起嗓子高声抗议道:“你不能这么做!你没有权利把我们的自由和财富,交送到这些卑贱的包衣奴才手里!”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林士铭傲慢地回答,“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女真九部很快就会明白:战争,不仅仅是发生在被你们劫掠的边城村庄;毁灭的怒火也会同样吞噬你们的家园。城寨和农村将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你们的老人、女人和孩童将在哭喊声中沦为卑贱的奴隶!从今往后,只要奴尔干地区继续在动荡和混乱中抗拒北京的权威,恐惧的阴影将笼罩这片土地,帝国突击队将带给女真人无休止的死亡和毁灭。”
他来回审视着战栗如筛的女真人,神色间流转着厌恶与不屑。“现在,华夏的子民们,站起身来!”林士铭朝向那群手足无措的奴隶们点点头,以最威严的声音说道:“带上你们的自由之身,以及金钱、财物、牲畜和这些……卑贱的奴隶。回家去吧。”
“奴……隶?”和大多数惊愕的同胞一样,阎重年一时间难以适应角色的剧变,不由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分辩道:“不,不,这怎么能行?俺们原本都是边地的安分百姓,自打被蛮人掠来此地,早已断了脱离苦海的愿头,如今能盼得官军前来这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多有奢望。”他顿了顿,扭头看了看一旁怒目而视的女真人,不禁有些手脚发软。“俺们不过是一介草蚁,如何能够……这些女真老爷……不,俺们不是……没有做主子的命。”
“什么?”林士铭眉头一竖,两星森冷的寒光从眼角迸出。“你说什么?”
阎重年吃惊之下,往后一个趔趄几乎坐倒在地,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林士铭脸色慢慢舒缓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皱的眉头下带着些许好奇。“听起来很有趣。这么说,被囚禁、虐待和奴役了十四年之久,而你似乎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憎恨着这些……野蛮人。那么,告诉我公民,你恨这十四年来的遭遇吗?”
“官爷,俺……俺这十四年……”阎重年瞪着空洞无神的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驱役、呵斥、鞭打……像牛马一样拖着犁铧在粟田里劳作,吃的是连猎狗也不愿闻一闻的残羹冷炙。每一天都像是从噩梦中醒来,却不得不面对新的梦魇。”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整天只想着怎样逃离这无边的苦海,回到自己的祖国和家乡。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人逃走了,却被蛮子骑兵挂在套索上血淋淋地拖了回来;更多的人就那么默默去了……像根树干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庄稼地里……他们抓来了更多的人,不断有新的面孔,到后来我们已经……出气、干活、进食……除此之外和死人没什么分别……”
“所以,你恨他们,刻骨铭心的恨,对么?”林士铭将脸凑近了几分,拖长声音问道。“现在你有机会复仇了,难道不想让他们也体验你曾经历的全部苦难吗?十四年的煎熬,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刻的快意吗?”
“官爷……女真人是真正的野兽……”阎重年有些艰难地回答道,似乎在努力抗拒着诱惑。“可是……他们只是孩子、妇女和老人。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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