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极夜(1/2)
这是人间极北的茫茫雪原。
自上古时期始,这里就被笼罩在变幻莫测的极光下,形成了个炫目诡谲的极光结界。在人间修真界中流传了多年的传说中,此处蕴藏着地界仅存不多的混沌之力,若有缘闯入,在此闭关修炼,必比在人间其他地界更容易得道大成。
然而这被唤作“冥夜之丘”的地界,千万年来仿佛藏在极夜之中,极昼时根本无影无踪,即便是地界最初的主人——各大妖族,也并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否有主、又到底藏了怎么样的力量,说不清是福是祸。
更何况,这世上的妖族大多都已习惯了藏身在极南妖境里,一旦碰到危难,还有族众甚至长老们相助,实在惬意得很,又何必特意来和这么个莫测高深的陌生地界较劲?
然而最近的两、三年光景,极光笼罩下的这片雪原却常常有妖族到访,现身后不久便又消失无踪,未来得及在这风雪肆虐的极地留下些微痕迹。
这一天,暴风雪堪堪路过,随时变色的光冕仍在天际扭曲变幻,远处便已有个三分人形、七分野兽轮廓的身影逆着风雪,一步一步地往更广阔平静的角落里走来。
他时不时停住脚步、往后不耐烦地瞧上几眼,风雪太大,他的怒吼也只化作刺耳的风声,催着后面的同伴赶紧跟上来。
数丈开外,跟着个和他身形相似的另一个怪物,走得比他慢了许多。不比走在前面同伴的双手空空,这怪物手里拖着个沉重的“包袱”,竟是个长发无遮的人族男子,后者死尸般在冰面上被强行拖了过来,身上披的那件月白色长衫上染了触目惊心的数十道血迹,又碎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一路上碾过了多少棱角锋利的冰岩。
可他偏偏是这一行三人中最安静的那个,即便是被拖拽得手骨尽碎,也未发出半点响动。
就连他长发下的皮肉,也被这寒冷凛冽的雪原裹上了层毫无温度的凄灰色,仿佛死了许久。
即使在人族里,这“死尸”的体形也算不上强壮,但毕竟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被那怪物这么硬生生地一路拖了过来,也避免不了在冰面上发出让人酸倒牙根的摩擦声。
他们显然不熟悉这极北雪原的地势,漫无目的地摸索了许久,直到此时才终于走到了个风雪稍稍小些的角落里。
走在前面的怪物停住了脚步,嫌恶地晃了晃脑袋,将堵塞在满面毛发中的雪屑甩了出去,继而警觉地环顾四周,在认定附近并没有其他活物后,才再次回过身来,却恰好看到同伴粗鲁地一扯手,连那“死尸”拽过了一堆散乱的冰岩。
眼看“死尸”的脑袋都几乎歪到了后背去,同伴却仍浑然不觉地往前强行胡乱拖了几步,他不禁皱了皱眉:“你就这么拖着,也不怕把他恁死。”
跟在后头的怪物呆了呆,顺手就把“猎物”随随便便往冰原上一扔,那人族的男子依旧全无挣扎之态,就这么以可怜的怪异姿态蜷在了冰渣碎石之间。
那怪物不敢高声反驳兄长,只嘿嘿讪笑了一声,嘟囔着回了句:“他好歹是名列裂苍崖青玉榜上的一位,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语音未落之际,他已颇为心虚地仰起头来,想学着兄长那样、打量这还是头一次来的极地雪原,却被那连梦中都未见过的绚烂光带迷乱了双目,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多望苍穹一眼。
然而脚下的冰层更透着股让他不安的浓重青色,又隐隐映照着天际的极光,像是有无数的七彩鱼儿在冰下胡乱穿梭,却随时随地都能冲破冰层,咬破他的咽喉。
这平静到极致的景象让他喉咙发紧,恨不得转身奔回方才的肆虐风雪里去。
他缩了缩脖颈,干笑着想要遮掩自己的胆怯:“这里就是冥夜之丘?为什么老山参要把弟兄们困到这种鬼地方来?”
那在前面带路的怪物闻言冷哼了一声。他比同伴的身形更加宽阔,倒与深山里的黑熊有七分相像,虽然是头一次到达这不知藏着什么的神秘地界,也不见他神色紧张。
“……不管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只要我们手里有隐墨师在,老山参总要亲自出来看看的。”
这怪物阴恻恻地咧了嘴,随手捏碎了块从身旁高崖上滚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雹子,像是这地界不管有多么厉害的“东道主”出现,都逃不过他这双肉掌。
踏入这片极地雪原后,他连障眼的术法都懒得继续维持,面目眉眼慢慢地显出了本相,漆黑的毛发此时已再次覆盖了他满脸满身,几乎褪尽了人形,这一笑,愈显狰狞。
“就算她藏着不肯出来,咱们也可以干脆带着隐墨师走……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那个老不死山参的分量,但说不定直接拿这小子,也能把百里青虹骗下来。”
三年前金陵暗市重开,偃息岩将长白山那位万年参王作为赌注,扬言要与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豪赌一场,看看谁能搏得这将百里青虹再次骗下地界的筹码。
这场赌千准备了许久,足以让各大妖族、乃至九山七洞三泉中的不少门下子弟都动了心。短短半月间,人间修真界中竟有不下千数的生灵齐赴金陵城,只等着偃息岩门下那位入世多年的弟子范门当家来招呼他们,试试他们的……“赌运”。
等到那一天的日落辰光,金陵城里的血腥气便几乎碰到了苍穹顶——赶赴这场赌千的一众生灵,不管是妖是人、是魔是怪,皆心照不宣地在这本就“荤腥不忌”的赌局中出了千。
比起红尘坊间的千门把戏,修真界众生的“千术”要简单得多……更粗暴得多。
不到六个时辰,金陵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便都有了结果——明里暗里的灵力交锋,让这些临时的“赌徒”们都红了眼,到了后来,已根本不管到底在赌些什么,开始胡乱动起手来,几近疯癫地只管让对手们倒下去,哪怕能够少了一位与自己争抢的,也是好的。
范家派来“看管”赌局的伙计们则在稍稍劝慰了几句后,全都乖觉地退到了一旁。他们不过是最最平常的凡胎,能力所限,根本无法如开盘时提到的那般,确保这场赌千……“点到为止”。
等到这一百七十四处的赌局皆尽结束,赶来金陵的修真界众生已然伤亡惨重,甚至有那么几位当场元气溃散,连命魂都快保不住了。
毕竟,谁都不肯将这唯一的万年参王让给旁人。
孤月未起之际,金陵城各处已安静若死,不复数个时辰前的“热闹非凡”。事实上,最终仅有十二位“客人”进了金陵汲月楼,成了最后两盘赌千的座上宾。
败下阵来的生灵们恨恨之余,都开始怀疑起这场豪赌的“公平”来——偃息岩的范丫头是人间修真界中出了名的精鬼算计,尽管多年来赌运奇差,但这次既然是她亲手安排下的赌局,当然是向着她师门偃息岩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把到手的参王让出来?
然而他们心怀鬼胎的同时,也不敢忘了金陵城上空站着的那位一直藏身于幔帘黑袍下的巨影——不世出的瑞兽黑虎,百年来都守在范家未曾远离,似乎认定了范门当家是他的主人。
他们这些千里迢迢赶来金陵的赌徒们,若早早联手也就罢了,此时却已成了被血污浸染的一盘散沙,倘若公然和偃息岩与黑虎撕破脸,又有几分胜算?
这份愤恨与不甘支撑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又在那夜聚拢回了汲月楼附近,只等着见见这盘赌千的最终赢家。
若果真还是偃息岩赢了回去,他们尚能静待时机,再次搅乱金陵,哪怕没办法把参王抢到手……也要让范家的丫头付出代价。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一夜的汲月楼灯火通明,并未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变故来。在实则短暂、听起来却如永世般漫长的一阵尖嘶与风雷声过去后,万年参王的去向便有了着落。
她竟被那传说中玩心甚重、已数十年没有出手的一品赌庄两位庄主……赢去了。
据说参王以“柳谦君”之名行走人间赌界时,就与一品赌庄交过手。但外界并不知他们之间输赢如何,更无从推断,这两位恐怕连百里青虹是什么都未必知晓的凡人老人家,到底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赢走参王。
然而这个问题到了那一夜的掌灯时分,已没有多少生灵在追究了。
一品赌庄那辆状若屋宅的马车离开汲月楼之前,金陵城里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另一件离奇之事——白日里参与赌千的生灵们,若非重伤不治,竟统统都消失了。
这场豪赌事关百里青虹,不论出身妖族、亦或来自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若动了来抢参王的念头,怎么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于是十之**的生灵此次是孤身赶来金陵,既是为了暂且保住自身,也因不愿与旁人分享。
但其中也有那么一小簇,是与打着同样算盘的“挚友亲朋”一起来的。短短数刻光阴,这些生灵就毫无声息地骤然遁去了踪迹,更连句话都没留下,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上,当然让没有亲身参与赌局的同伴们惶惶不安起来。
这些同伴们暗中找遍了整座金陵城,还是没有寻到半点踪迹,怒极茫然之下,却发现那一夜的金陵城门口,化身为“柳谦君”的万年参王竟好端端地站在月光下,神色悠然,与范门当家聊着什么,全然没有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们这才恍然——上当了!
这场赌千根本是偃息岩与万年参王联手布下的一个局——请君入瓮,为的是让他们自己乖乖送上门来!
这趟不但没能带回参王,还差点把自己都赔上了。
那夜仍逗留在金陵城中的寥寥漏网之鱼,侥幸着作如是想。
但初进金陵城时的那把贪念之火仍然摇晃着一星半点的赤色,怎么都不肯彻底湮灭,烧得他们不肯就此乖乖退去。
绝对不能空手而归——骗不来百里青虹,赢不到长白山参王,到头来还丢了自家弟兄……就这么回去,怎么甘心?
在这世上跋扈惯了、凶煞惯了、欺负弱小惯了的他们,拿出了这辈子攒下的所有慎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城门口,这时候若不幸地碰到了以往的死仇同样怯怯地凑到身边来,他们也只能闪烁着眼神,心照不宣地沉默敛息,尴尬地结伴同行,往此时仍站在月光下的柳谦君再挪近一点。
参王似乎也疲惫得很,亦或是对这场赌千的结果十分满意,只神色恍惚地在城中大道上缓缓踱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他们渐渐胆大起来,甚至有那么几位接连抛出了并不扎眼的术法,将身侧四周所有活物的声息都强行按下去了。
终于,离得最近的四位得了逞,惊喜万分地听到了范门当家正替他们问出了此刻最关心的一句话。
参王像是被问得烦了,在将要迈出金陵城门口之际,终于停住了脚步,向老友交代了那个将“囚徒”们带去的地界之名。
冥夜之丘。
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不得而知,但这地界若果真是弟兄们将被带去的凶险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赶过去!
至于赶过去之后,到底能做些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参王既然已经与偃息岩联手骗了他们,恐怕九山七洞三泉也早对这老不死有所忌惮,即便尚未暗中相助,也绝不会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像从前那样在地界各处随便乱闯。
若是这十九个山门联手为难他们,那恐怕在找到冥夜之丘前,他们自己就得赔上性命,压根救不回已经被困的同伴……更再无可能,将百里青虹骗下地界了。
这些侥幸脱逃的生灵们且惧且惊,竟渐渐聚在了一处,商量着、谋划着,遗憾于之前的托大与忌惮。从前的彼此敌视,在眼下这境况里显得再无用不过——仅凭自身的微末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百里青虹给骗下来?
这一次的遭难,似乎成就了这些生灵的结盟会晤。
其中甚至有六方贾几位老板麾下的心腹。此次为了救回主子,这些昔年高傲的精怪们也豁了出去,不惜将六方贾曾经收集的消息统统倒了出来,让眼下的境况愈发明晰。
太湖渊牢破碎后区区数天,人间北方的一处山脉顶上骤现了道虹霞,灿烂明耀,遮蔽了晨间原本的天光,浩浩蔓延达百里之遥,浑不似人间景象。
地界各方为之震撼,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长虹的来处——百里青虹通道,怕是重开了。
等到各方生灵赶到如意镇附近的山脉里,却只远远地在山神结界外闻到了那个招惹不得的犼族幼子的味道。他们在山城外想尽办法窥探数月之久,才终于确定,百里青虹果然早就归去上界,就连藏身于这小小山城不知多少年的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已离开了。
尽管仍然不知冥夜之丘藏在极北何处,也不知这地方藏着多少凶险,但只要找到参王或隐墨师,就能把在金陵失落的同伴们尽数救出来。
然而这两位本就是出了名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昔年先后陡然从人间消失不见,此后便是销声匿迹,避开了各方势力的探寻,出乎所有生灵意料地,悄悄躲到了如意镇这种凡人山城里来。
他们又该从何寻起?
参王下一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了——她以“赌注”的身份出现在了金陵城的赌局中,骗得修真界与妖界众生不知所以,更“顺手”带走了不少原本能掌控大局的仇敌。
但也仅是那短短一天,随着一品赌庄那辆屋宅般的庞大马车消失在苏州城外,参王就再一次隐去了踪迹,恍若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相比之下,反倒是隐墨师更随意逍遥些。殷孤光离开如意镇后,便又恢复了他从前的飘忽来去,偶尔现身于人间各处的恩怨纠缠中,顷刻间又遁走不见,任性得一如既往。
这个明晃晃的诱饵,像是在等着他们去抓。
失去了主心骨的残存生灵们迅速定下了这简单粗暴的计划,当即四散而去——只等着谁先找到殷孤光,追问出冥夜之丘的确定方位,待那时便可群雄啸聚,毁了那“囚笼”。
顺便……再将隐墨师和万年参王都抓回来。
他兄弟二人当然也在这个队伍里。
他兄弟本是四人,却非同胞,两百年前皆被自家族群所不容、先后被驱逐出了极南妖境,意气相投,干脆结成了异族兄弟,在地界云游逍遥,偶尔碰上某些看不起他们的妖族,还能结兄弟四人的不同妖力,将对头折腾个半死不活。
金陵这一场豪赌,老二和老三自负于常年在赌界里行走,反而中了参王的道,折了进去。他们俩则因为忌惮黑虎,从一开始就等在金陵城外接应,不敢踏足城内,没想到最后等回来的,竟是两位兄弟已被掳去了冥夜之丘的消息。
所幸这据说擅长障眼法、以幻术成名的隐墨师,竟比想象中要好找得多。
三年的遍寻无果之后,他兄弟二人冷静之余、决定另辟蹊径,将这无聊的累活“交”给了人手更足的其他同伴,只等着渔翁得利。果然不久之后,就偷偷跟在獒族后面,终于在浙东的一处峡谷中,找到了彼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殷孤光。
预料中的那场恶战并没有来临——以障眼法为主的幻术果然轻飘飘得很,殷孤光沿路上被獒族十数强者围攻,修为大损,连从前在修真界中成名的幻世星流都使不出来了,只能凭借着不堪一击的微末幻术、在深谷里东躲西藏地熬过了四天,哪里拼得过他兄弟的气力与剧毒?
他们嗤笑于对手在人间修真界的“威名”,更不屑于九山七洞三泉对这位根本不堪一击的脆弱人族之看重。干脆利落地将隐墨师的灵台尽封后,他们确认没有其他“同伴”缀在附近,就这么拖着这到手的猎物,一路往极北雪原径直赶了过来。
只等着那些抱着同样心思的新“同伴”们齐聚此地,便可动手了。
他们千真万确地将隐墨师带到了这片雪原,不管是从谁的手里抢过来,如今都是头一份的功劳,谁都不能否认。
“大哥,他们可一个都没到……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了一路苦力的怪物眺望四周,神色焦急。
变幻莫测的极光映照下,这片极北雪原像是个存在于诅咒中的虚境,许久都见不到半点活物的影子,让他不由得有些害怕。
他不像大哥那样有恃无恐,此刻仍然拼命地维持着人形,唯有满口的利齿恢复了本相,在满穹如梦似幻的极光下瑟瑟地磨着牙。
尽管是为了兄弟的生死而来,可他们习惯了要在这种交易中占得先机,于是沿路上不知甩掉了、躲过了多少本该是“同伴”的妖族或人族生灵,只为了先一步到达冥夜之丘——若他兄弟二人能抢在最前头,将被参王拘走的“囚徒”们统统救出来,其他生灵且不论,仅仅是六方贾的那几位老板……也不得不欠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们岂不是会成了这场“祸事”中最大的赢家?
他们这么盘算着、谋划着,自以为会得了一切。可在踏进雪原之前,他还是瑟瑟发抖地求了大哥答应,按照最初的约定那样,以六方贾的言灵之术向各路的“同伴”们传了消息。
老参王既然能在金陵城里算计了那么多精明诡谲的生灵,将他们尽数掳来了这片雪原,想必早就在此地布下了什么陷阱,不论如何,都绝非他兄弟二人能应付的。
至少……能骗来几个垫背也好。
大哥嗤之以鼻于他的谨慎,却也未拦着他。
然而他们好端端地带着隐墨师到达了这片雪原,甚至在风雪中摸索了数天之久,不但未见任何像样的陷阱或结界,更连半点活物的灵力都未察觉到,像是走入了片荒芜的死境。
本该前来接应的同伴们也仿佛迷失在了这片被极光覆盖的苍穹下,至今未与他们照面。
宛若黑熊的怪物闻言咧了咧嘴,倒全无半点兄弟的不安:“他们不敢来,这份救命之恩就顺理成章地落在我们两兄弟身上,少来几个更好。”
后者缩了缩脖颈,怀疑地望了眼在冰面上蜷缩成一团死肉般的殷孤光:“可咱们手上就他一个,真的能把二哥和三哥都换出来?”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起来。果不其然,一直在观察附近崖壁是否藏着任何蹊跷的大哥回过身来,冲着他冷笑连连,满面的漆黑毛发在风雪中恨恨地发着抖,像是随时都可以一爪拍得他血肉模糊:“这世上的隐墨师就这么一个,要当真一个换一个,这生意实在太不划算了,除了老二和老三,不是还有那么多块肥肉一起藏在这鬼地界吗……”
金陵城的那盘赌千变化太快,快得让不少独来独往的生灵把自己送上了门去仍不自知,快得连六方贾那几位老板也陷落其中。这几位习惯了隐藏在暗里、根本无法在人间修真界中抛头露面的幕后生灵,如今也已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局面中,全无自保之力,若他们兄弟处置得宜,说不定……能顺势将那扑卖之地就此收入囊中。
昔年的极南妖境不肯给他们容身之所,倘若能在人间界谋得这样一处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天地,也着实不错。
可这一切都着落在他们找到那被唤作“冥夜之丘”的地界上,若再这么在雪原上茫茫然地寻不到半点线索,这数月来的辛苦又有什么用?
宛若黑熊的怪物终于不耐烦起来,随手将从冰崖上掰下来的大块雪渣往后一砸,示意兄弟赶紧做该做的事:“这鬼地方该怎么进?把他叫起来。”
跟在后头的怪物听话地蹲下去,颇为用力地拍了拍“猎物”的脸,几乎要把后者的脑袋拍烂,才失望地停了手:“大哥,他昏过去了。”
黑熊的神色愈发狰狞:“你不过咬了他一口,当时没给他解药?”
仍然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怪物缩了缩脖颈,神色惶恐:“反正也是要拖过来的,给了解药不是更麻烦……”
黑熊狠狠地吐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来,一脚将成事不足的兄弟踢开,继而捏住了“死尸”的肩膀,将殷孤光从冰面上拽起来,拎到鼻下闻了许久,好不容易嗅到了对方仍有微弱的鼻息,这才一反手又把兄弟打了个踉跄,语声冷冽:“他就是个修炼障眼法的人族,看他在山里施术的那副样子,多半还是个野狐禅……那时被你我伤了灵台,如今又这么一路拖了过来,怎么可能扛得住你的毒?还不快救他!”
被大哥这么一吓,还维持着五分人形的怪物不禁哭丧了脸——他从来管杀不管埋,利齿间的剧毒更是与生俱来,哪来的什么解药?
他只好悻悻然地从兄长手里接过了殷孤光,架住了后者的双肩,聊胜于无地胡乱摇晃着这许久全无知觉、已近乎散架的阶下囚。
人族的肉身太过轻巧,他不过随便一提,隐墨师就双脚离地、悬在了半空中。于是他就这么尴尬地拎着这副像是随时都会被揉成碎末的皮囊,颇为敷衍地随意摇晃着,想要顺势将几乎遮住了殷孤光上半张脸的额发撇开,好看看对方的脸色——要是死气已经泛到了阙顶,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奇怪的是,他还未瞥见隐墨师的脸色,就觉得有股并不寻常的热力从“死尸”的肩窝里冲将上来。这热意来得太疾太猛,刺得他那已经被这极地风雪吹得僵冷的双掌都发起痒来。
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有点发紧,却不敢当着兄长的面这么快就放弃了刚到手的任务,只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冲着黑熊模样的怪物呲了呲牙:“大哥……他烫得很,是不是快死了?”
“这家伙弱成这样,怎么上的裂苍崖的青玉榜?”黑熊怪闻言果然也皱了眉,却因此愈发不耐烦起来,“快凿个冰洞出来,把他扔进去,运气好……还能救回来。”
“运气不好呢?”
“那你就去给他陪葬!”
依旧维持着大半人形的怪物打了个寒噤,一边再次抓牢了殷孤光,一边开始用脚爪狠狠地刨起了脚下的冰面——他可不想陪着永远睡在这见鬼的雪原里!
然而他的辛苦根本没来得及维持数息。
“死尸”的身上愈发滚烫,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倏尔烫得过分,更胜烧红的铁块,几乎烧得他的掌心发出了焦味,吓得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地就将“死尸”甩了开去,甚至连双脚都有些不听控制起来、猛地往后蹿了数步,差点撞到了大哥。
黑熊怪狠狠咧着满口的利齿,差点又要一爪子将败事有余的兄弟拍倒在冰面上之际,意外地听到了一个此时本不该响起的……“熟悉”声音。
“不用麻烦了……”
数十步开外,一路上都未曾睁开眼、动弹或呻吟半分的殷孤光正慢慢地从冰渣里爬起身来。
漫天的极光颜色流转如幻梦,几乎花了人的眼,看什么都带着层朦朦胧胧的斑斓微芒。然而隐墨师就站在炫目的极光下,他的头发却渐渐泛起了什么艳丽色泽都掩盖不去的灰白之色,须臾间便蔓延到了发梢,直到彻底覆盖了他满头的无遮长发。
隐墨师像是仍然吃痛无力,没法利索地站稳了身形,双足仍然屡屡打跌,身形弯曲,于是那诡异的灰白长发也屡屡扫到了他脚下并不平整的冰面,那原本能轻易扎破人族皮肉的碎冰竟“呲呲”地裂了开去,继而不可思议地闪过了一抹亮极的赤色,下一瞬便莫名地转为了焦黑,湮灭如飞灰。
不过弹指之间,殷孤光脚下的那片冰层竟如火苗灼烧般化为了灰烬,就连那冰层下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岁的寒湖,也像是被什么外力强行烧成了翻滚的沸水,“咕咕”地冒着泡。
这是多么精纯的妖力!
身下没了半点可倚靠的地方,“殷孤光”像是怕自己就此掉下去,忽地转动了腰身,如枯叶般在虚空中划过了道曲曲袅袅的轨迹,终于有气无力地站在了数丈开外的另一处冰面上。
他嫌麻烦地抓起了自己的一把头发,看了几眼,继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才得空冲那将他重伤拖至此地、此时却已然目瞪口呆的两兄弟笑了笑:“啊……抱歉抱歉,这障眼法我还用得还不熟练,要是维持得久了点,就会变成这样,不当心便漏出来一点妖力……没伤到你们吧。”
被骗了!
被兄长的一肘子重重撞了下背脊,维持着人形的怪物才回过了神。前者显然也未明白过来,眼前这被他们封了灵台的阶下囚为何忽然生机盎然,但有一件事是当下再紧要不过的——
“还不把他抓回来!”
黑熊怪将兄弟往旁猛地一推,摆出了他们平日里最简单直接、为已绝不会有退路的猎物准备的截杀之势。
“啊别过来别过来……”那人果然害怕似地往后退了退,话里的意思却让他兄弟二人的五脏几乎烧成了冲天烈焰,“你们俩都是妖族,离我越近,这团火会烧得更厉害,到时候这里全都化成了灰,那咱们可全都站不住脚了。”
像是生怕对方会不把他的话当真,“隐墨师”竟还苦笑着缩了缩脖颈,颇为忌惮地指了指脚下的冰层:“我不会水,要是掉下去……会要了命的。”
黑熊怪的喉间发出了低沉的闷吼,显然被气得动了真怒。他微微躬了腰身,背脊绷紧如生铁,毛发间的雪粒堪堪滚落的一瞬,这硬实庞大的身躯已狂风般往前席卷而去,尽管脚下难免打滑,也没拦住他气势汹汹地往“殷孤光”驻足之地冲杀过来。
另一边,那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怪物仅犹豫了瞬息,便同样朝着殷孤光扑来。
不过就是个会使障眼法的人族废物,就算身上藏着什么自救的随身宝贝,那样精纯的妖力也只能存在短短一瞬罢了。灵台被封,连那骗人的幻术都使不出来,接下来还不是任他兄弟说了算!
“不信吗?”少年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看对头瞬息间就会将他虐杀于肉掌下,他竟依然不急不缓地抬起手来,冲着那怪物般的兄弟二人做了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手势,“要是它们全都跑来这边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声也有气无力,于是这句“威胁”被雪原上的风势一带,便湮没在极远的苍穹角落深处,未落入对方的耳中。
反正……那兄弟二人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少年抬起手来的同一瞬,他们的身形依旧以山岳崩塌之势往前猛冲而去,但喉底的怒吼声已被生生截断,就连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仿佛有人扼住了他们的咽喉,与他们相依相伴多年、扎根在身魂深处的妖力竟全不听使唤,朝着与他们意识完全相反的方向尖啸着流动了起来,汇聚成河,冲撞着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们这个主人!
他们怒目圆睁,以千百年来身为主人的残存尊严,挣扎着抢回了一丝妖力,不惜遭受反噬,终于将自己从那只扼住他们咽喉的“手”中挣脱出来,却还是狠狠摔倒在冰面上,惊觉自己连爬起身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们周身的妖力……他们苦苦修炼了千余年的身魂妖力,顷刻间就被对方取走了!
是厌食族的“吞天咽地”吗?
那该死的金鳞长老已经有六年未在人间现过半点踪迹了,又已是个身魂虚弱的废物,这当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对,不对……
他们双双扭曲着身躯、在冰面上挣扎如无骨的虫豸,终于勉力抬起头来,瞪圆了一双眼望去,看到的是自己的妖力挣脱己身而出后,就在极光的映照下凝结成了两股宛若实物的烟雾,灵蛇般游过了虚空,钻入了对方的脚下。
少年竟然还不屑地往旁侧跳开了去,那两股妖力钻入的位置——原本覆盖的冰面果然又在须臾间化成了焦灰。
“好险好险……”少年低头望着自己的鞋靴,那上头已沾了几分湿气,让他嘟囔着皱了眉头。
这人竟不是隐墨师!
不错,少年也同样身形修长瘦削,满头长发无遮,身上披着那件月白墨边、此刻当然早已破碎不堪的长衫,一如传说中,隐墨师躲进如意镇后的化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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