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将倾(1/2)
想食言了?
金叵罗听到陆一鸣笑盈盈地说出那句话, 不由笑了一声,沉声:“你先。”
无所谓,一个小游戏而已,履个赌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一鸣输得起, 他又有什么输不起的?
昨晚也确实是他大意了一次, 低估了陆少爷的棋艺, 才会让人赢了第一回合。
幸好……
他在陆一鸣看不见的眼前用嘴角勾出了一个肆意张狂的笑。
他家陆少爷, 是需要时不时地杀杀锐气,免得一得意又忘了形。
“我先?”陆一鸣懒懒地往后靠了靠,“好啊, 我先就我先。就怕……你不敢。”
金叵罗又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声音。
“你敢说, 我就敢做。做不到, 七天之内尽听你差遣。”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陆一鸣忍住笑, 虚张声势地皱起眉头,作出一副冥想苦想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可以来一句“赌约作废”推翻前约, 但他觉得这样就没意思了。
在下棋立约的时候, 他早就作好了履约的准备。
而且,难得有机会捉弄一下这个心性高傲的畜牲, 浪费这个赌约实在太可惜了。
猜金叵罗应该等得不耐烦了, 他才舒展眉宇笑着说道:“学狗叫。”
嗯?
金叵罗打算等他说出类似推翻约定的话再顺势同意结了这个赌约,却听到这一句, 不由眉梢微挑。
“我只要你学狗叫, 不多, 三声就好。敢不敢?”陆一鸣笑得明媚极了。
空气一时之间安静下来。
对面的人半天都没有吭声。
陆一鸣恨极了自己现在居然瞎了眼,看不到对方此刻的神情。
——那一定精彩极了。
“来,汪-汪-汪,跟我学。”陆一鸣本身就有些无赖,学狗叫这种事他三岁就做得多了,信口就来。
但金叵罗不一样,要他伏低做小都难于上青天,何况要发出这种滑稽的声音。
果然,良久,对面低沉的嗓音传来一句:“除了这个。”
语气里除了惯有的冷淡,还带了些不屑和不甘。
陆一鸣捶着床板哈哈大笑,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真是好久都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笑够了,他一边捂着快要笑破的肚皮,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揉旁边人柔软细滑的头发:“你看,你也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对吧?”
金叵罗的一头遮过耳垂的软发被他抓成了一团乱麻。
金叵罗也不恼火,只是笑着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只恣意乱揉的手,捏着他的手腕,大拇指有意无意地轻轻划过柔软的掌侧。
陆一鸣被手腕处传来的酥痒吓得一下就把手抽了回来。
手腕上还残余着莫名的热度。
他忽然想起,对面坐着的,不仅是头畜牲,还是头随时有可能会发情的畜牲。
自己委实太过得意忘形了。
他若无其事地爬起来,跨过金叵罗,跳下了矮榻,踢着脚找鞋子。
边套上鞋边悠悠地说道:“说好了七天就是七天,少一天可不行啊。”
摸索着捡到了床脚的手杖,站好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缓步朝门外走。
“去哪儿?”
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一鸣叹口气,摸了摸自己胸|口:“屋里太闷了,出去逛会儿透透气。”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金叵罗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看不见天边的火烧云。
“天黑了。”
原来这一觉已经睡了一整天?
陆一鸣有些惊异,很快平复下来。
“天黑了正好,人少。”
反正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天黑不黑又有什么区别?
-
华灯初上。
清泉县东边的金陵镇上,正举办每月底一次的庙会,人流涌动,川流不息。
庙会上各色买卖云集。五步一个卖糖人的,十步一个卖杂耍的,还有卖走马灯的,卖棉花糖的,卖糖瓜的……每个小摊前都圈着一堆人,人头攒动。
好不热闹。
有人不知是逃命还是忙着回家奔丧,匆匆从熙熙攘攘的街头道窜过,一连撞到了两三个人。
其中最边上的那个清瘦的男子刚掏了钱买了支糖葫芦,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瞬间糖葫芦便被撞落到地上,男子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也在冲击力之下飞了出去。
糖葫芦很快被过往行人踩碎在脚底,变成几块粘在地面的圆饼。
男子顾不上去骂刚刚撞到他就消失在人群中的人,眯着眼睛蹲下来找他的眼镜,只盼着眼镜可别被踩碎了。
奈何失去了眼镜,他这高度近视眼就接近半盲,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愣是一无所获。
周围的人个个皆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在庙会里被挤撞到的倒霉鬼需要帮忙,更没有人为他驻足,甚至糖葫芦的摊主还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嫌他挡了摊面影响了生意。
来往行人的腿蹭过他的背,不同人的热度挤在身体四周,他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
嗟叹间,一只手捏着他的眼镜出现在他蒙胧的视野中。
男子一怔,忙道了声谢,接过眼镜戴上,抬头。
一张清峻端正的脸庞映入眼帘。
看清那人的模样,男子凤目一挑,又是一怔:“哦,是你。”
那人正转身要走,听到他这一句低语,不由略为惊讶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认得我?”
男子从地上站起来,微微一笑:“不认得,只是见过。”
“哦。”那人没有放在心上,点点头,拍拍男子的肩,“这里人多,你可得小心些。”话毕,他小声说了句再会,转身朝前走去。
男子抿嘴笑笑,忍不住叫住他:“等等。”
那人停下,又回过头来,问道:“怎么?”
男子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轮,摇摇头:“探长你今天怕是有血光之灾呀,劝你还是尽早回家去吧。”
那人怔了怔,笑了:“看你斯斯文文的还以为你是个教书先生,原来是个看相的。”
男子继续摇摇头,悠悠道:“我姓吴,是个手艺人。只是略通相术。”
“我生平啊,最不信这些东西。”那人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似乎认定了他是个骗钱吃饭的江湖术士,“还有要紧事,先走了。”
男子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笑了一声。
这人,还真是固执得可以。
不过,比起自己常常接触的那些人来,倒直率得有些可爱。
-
文渊在庙会边角上挑了个人少些的麻辣串小摊坐下,随手点了杯茶水解渴,加几个肉串,加了份面和一份豆芽,让老板配上最辣的汤,决定先靠这个填填肚子。
他已经大半天滴水未进了。
但他并不觉得饿,忙活了一天,忙出了一肚子气,气都气饱了。
中午去隔壁银雀镇一户人家采集证词,出来时他那辆用了好多年的破自行车居然被人撬走了。
一辆骑上去哪哪都响的破车,竟然还有人偷!
什么世道!偷到警|察头上来了。
胆子也太大了。
要是这小贼让他逮到,非抡得他不能自理。
没了车,文渊穿着一双底快被磨破的皮鞋,靠脚走了好久才回到金陵镇。
鞋底又薄又硬,镇子间的路坑坑洼洼,硌得脚底全是水泡,想想若是光靠走的回到县里,这脚底怕是得掉层皮,便忍着肉痛花钱叫了辆黄包车,让人送回县里。
结果他不小心睡了一觉,不到一刻钟便醒了,人竟然还在金陵镇周边晃着!
黄包车夫说不认路,扔下他就跑了。
文渊破口大骂。
这什么狗|屁世道!
恰好路过夜市,进来买杯水解解渴,还好心帮人捡了眼镜,却换来了一句血光之灾的诅咒。
想起刚刚那个人说的话,文渊还有些窝火。
——狗嘴吐不出象牙。
现在这些江湖术士,为了赚几个破财免灾钱,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探长?
转念一想,自己经常到镇上来办事,有人认得也不足为奇。
话说起来,自己近来也确实是倒霉过了头。
晦气!
摊主把新近做好的麻辣烫端到他面前。
他抽了筷子夹起肉串嚼了几口,竟然吃不出任何味道来,有如嚼布。
他拍拍桌,叫道:“老板,加辣!多加点。”
老板应了声,舀了几勺辣酱放到他碗里,搞得他的碗像立起了一座火山,红艳艳的惹眼。
文渊满意地笑笑,刚想再下一筷,有人从后面用力撞了他一下。
这个麻辣烫摊子在角落,人并不多,没有卖酒,也没有人流经过,这人撞过来估计是不怀好意。
文渊不动声色,头也不回,一手往后一掏,牢牢抓住了一只手。
身后的人吃痛地叫了一声,挣扎起来。
文渊回身,熟练地一套旋风踢加擒拿手,把人摁在地上。
文渊用膝盖顶了那人的小腹一下,顶得他嘴里直吐黄水,再一臂横住格着他的喉咙,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起来尚年轻,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吓得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道:“是有人,有人叫我撞你的……说撞一下给我一块大洋。”
“那人呢?”文渊抬眼四望,角落人烟稀少,前面的大道人流川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士。
“我,我不知道。”少年带着哭腔瑟瑟发抖。
文渊看他也不像说谎,便松了点劲,一边寻思着要不要把人带回警署问话,一边抬望看向人流,不知是谁指使的?
冷不丁左肋一阵刺痛。
文渊一怔。
低下头,左胸口被刺入了一根钉子粗的铁丝,只余了半寸冒在外面。
——就在他刚刚松劲抬头的当口,身下的少年用腾空了的手把这东西狠狠扎了进去。
文渊吃痛地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望向少年,那张刚刚还布满惊惶的脸上蓦然浮现出狡黠笑意。
少年趁他脱力,灵活而有力地将他推开,爬起来转身就跑。
文渊挣扎着站起来,追了上去。
少年在人流中灵活地穿行,犹如一只跳进了江流的黄鳝,很快就向右边的小道拐了个弯,不见了。
文渊捂着左胸,追了几步便因疼痛难忍缓下脚步。
他不顾众人错愕的眼神,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拨开身前的行人,踉踉跄跄地追进了那条小道进了那个黑乎乎的巷子。
没有人看得到他胸口没入的凶器,只以为遇上了个醉鬼,摇头骂了句便走了。
小道昏暗幽深,没有路灯,没有行人。
文渊在小道里摸黑拐了几个弯后就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缓缓倒在地上。
后背隐隐传来刺痛。
他喘着粗气,探向后背,摸到了铁丝的尖刺和刺尖渗出的血水。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想不到,铁丝竟有这么长,深深从正面贯入,正中心脏,从背后刺出。
刚刚他怀着侥幸心理,觉得只扎入了一小截铁丝,应当只是小伤不碍事。
直到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畜起来、力气从四肢快速地流失,他才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栽了跟头。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捱刀。他从小到大,栽过的跟头多得是。
只是这次的这个跟头栽得有点大,估计得摔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如同一只被搁浅的鱼,文渊张了张嘴,大口的呼吸着。
喉咙干涩不已,他拼了吃奶的力气,想要大喊,想要呼救,却只吐出两个气音:
“来人……”
声音小得,连喉间的|喘息都比不过。
其实巷子外面人声鼎沸,哪怕他喊破喉咙,又有谁能听得到。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
——我真的要死了?
从恍然,到惶恐,懊悔,绝望,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的功夫。
巷子里极其安静。
安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愈来愈粗的喘|息。
文渊一直以为自己死前脑海中会如同走马灯般浮出许多画面。
——好的,坏的,喜的,怒的……
好在死之前好好看看自己这一生。
但此刻,他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顾不上去思量那个少年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不再在意那几个未结的悬案;也顾不上去缅怀自己短暂平凡的人生;甚至不再思念早年就故去的双亲。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思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在心头重复:不想死!
不想死。
不想。
他还很年轻,到年底过了生日也不过二十五岁。
这样的年华,本应享受人生,可他居然要凄然惨死在一条巷子里。
他尚未娶妻生子,甚至连心仪的姑娘都没有。
他尚未建功立业,甚至连一个一等功都没有立过。
他不甘心。
意识恍惚之际,他听到巷子的一头响起了一阵轻慢的脚步声。
慢得,像是被时间给绊住了。
轻得,像是他的耳朵被风吹木叶的声音给迷惑了。
文渊缓缓抬起眼,循声望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提着一盏庙会里随处可见的莲形灯走近。
不等他喊出声音求助,那人便悠然开了腔:“我就说过探长你有血光之灾吧?”
他一步一步近前,灯光映出了他尖削的下巴和一副圆形眼镜。
文渊苦笑起来,有气无力:“你算得真准。”
只是这轻轻一笑,都勾得胸腔阵阵抽畜。
他吐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可惜我要死了,买不了你的破财免灾符了。”
“我可没有什么破财免灾符。”那人停在他脚跟前,蹲下来,眼镜下的一双凤目淡淡地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哪怕你想买,我也卖不了。”
他的声音温润淳厚,像竹林泉涧,徐徐动听。
文渊吃力地勾起嘴角。
死前能有人逗他笑,也是挺好的。
当个笑死鬼,总比当个哭死鬼好多了。
那人问道:“你想死么?”
文渊摇摇头。
那人笑了:“那你便不会死。”
“……已经……”来不及了。
文渊轻道。
以他现在的情形,哪怕用最快的车送到最近的医院,应该也来不及了。
那人不紧不慢地伸出食指在文渊胸口戳了几下,带来几下钝痛。
他淡淡地说道:“我虽然没有破财免灾的能力,但是我有一门让你不死的手艺。不过,你这颗心对你来说已经坏掉了,你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对我却有点用处。若你把它给我,我可以送你另一颗,还可以让你多活至少二十年。你可愿意?”
文渊觉得他在说笑,也许他真的是在好心地逗自己笑吧?
这么想着,便给面子地忍着剧痛冲他笑了一下,轻轻说道:“……好啊。多谢你。”
-
傍晚。
陆一鸣踩着河岸边的浅草,慢慢往下走,找到一块草比较厚的地方坐下。
把套好饵的钓钩往下一扔,听到有东西坠入水面的声音,便欣慰地笑笑,将钓竿搁在膝上,枕手躺下。
还是这里好,僻静,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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