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晚易生变(1/2)
城东这一片的客栈远离闹市、临近阎王森,是三大派惯常的落脚地。卓珩打听到伏渊弟子的住处,坐在对面茶棚里等了一整天。
洛阳分擂已到最后一日,再过不久,主擂便要开了。
“最迟,今天也该到了。”他想。
夜幕如期而至,客栈门口挂起灯笼,打更人拖着步子从他眼前缓缓走过。卓珩并不着急,悠闲地啜饮着半壶温茶,心知早晚总能等到。
街道幽深,几声马蹄荡起回音。卓珩坐直身子,偏头看着那道窈窕身影冲破如墨夜色,快速而热烈地撞进了自己的视线。他总也无法习惯这般场景,总是表面平稳如常,实际心脏已经顶到肺腑。
在洛阳擂上死命耍威风的卓大少爷,此刻、紧张了。一边期待,一边心虚,却强忍着不肯外露,非要摆出潇洒大方的成熟姿态给来人看。
茶棚里灯火昏暗,只坐了两三位客人。晏清音只轻轻一扫,便发现了。她把缰绳递给身后的封也,朝这边走了几步。
两人站在街道中央,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互相望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卓珩并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来瞧上一眼。他见晏清音又清瘦不少,连颊边梨涡都浅了几分,心里挺不是滋味。知道派中事务繁多,孟言又格外倚重,她必定累坏了。想起上次苏州一别,那会儿她还受伤了……但此刻三年已过,再去询问好像也无甚必要。黯然之余,挪了挪视线,见她发间别着一只碧玉簪——木簪果然还是太丑了,见不得人!
卓珩视线黏在对面的人身上,看见一处,便要在心里嘀咕几句,却偏偏不开口说话,最后倒是晏清音先出了声:“伤可好些了?”
轻缓温柔,似哄稚儿入睡。
卓珩被那句软语叮了一下,心口酸酸麻麻,傻愣许久才意识到对方在说洛阳擂,赶紧扯开一个笑脸,哈哈道:“没事。”
纵使时光荏苒、立场几转,她还是老样子。卓珩可真喜欢始终如一的人!他心思再次活络起来,想着雕工还可以再练练,早晚能一雪前耻。
晏清音见他眉宇间英挺之气愈显,不禁心下安慰:“看来他在外过得不错,反倒更精神了……只是这脸上神情变来变去,一时失落,一时昂扬,又是怎么回事?”她心觉卓珩那模样精彩有趣得很,但又马上暗责自己不该笑话他。打趣的话在嘴边滚了半圈,终还是用了以往做师姐时的叮嘱语气:“主擂那天我也会在场……你可别逞强,尽力就好。”
“当然!”这世上能让卓珩听得进教训的人少之又少。晏清音算是其中一个。这话若是别人说起,哪怕是好意他也要生气跳脚以为对方看低了自己。但此刻他得了这句嘱咐,心中舒爽不已,见封也在门口进进出出数次,想来叫人又不敢上前打扰,便朝晏清音挥了挥手,颇有点儿偶尔发发慈悲的成就感:“你休息吧,我走啦。”
说完便利索地迈起步子。晏清音回头看到了封也,做个安抚的手势后,又叫住了卓珩。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隐约觉得卓珩来找她一定是有了什么想法。可他不肯说。或许是故意难为人,偏要让人去猜,又或许是他说不出口……他在洛阳擂上击败了岩字剑,她一招一式、瞒着师长、偷偷亲授的岩字剑。
“你得胜,我很高兴。”晏清音背对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你真的很好,不管在哪儿。”
心脏蓦然被暖流充盈。它热得发烫,酸中勾着甜,满得装不下便都溢出来,顺着血液流了一身。
卓珩这一路走得有些飘。他原本颇有些自命不凡的傲骨,寻常夸赞过过耳便罢,极不当回事,但此刻却觉浑身难以名状的舒坦,就像那学堂里被先生随意夸了几句便翘起尾巴的小毛孩一般,飘然得失了风度。
等到他神归灵位,回顾四周,才无比震惊地发现:他、迷路了!
城东的街道歪七扭八,方位不好辨认,房屋又长得极其相似,一排排、一堆堆,就像地里同胎而生的田鼠。他上手翻了几道墙,又不小心闯了几座私宅,最后更晕了。于是坐在屋顶不住叹气:“这叫乐极生悲吗?古人诚不欺我。”
夜过三更,连片宅院灯火稀少,一星半点如碎金沉海,哪怕是行刀舔血的江湖客此刻也要梦会周公。
“救命!”一声被突然掐断的尖叫从下方传来,卓珩吃了一惊,几个起落便到了地面。这条街道上只有一家小客栈还亮着灯,门已关了半扇。他望见路尽头一团黑影正飞上屋檐,眨眼便隐匿了身形。客栈门口躺着一人。
卓珩几步跨过去,按住那人脖颈上鲜血直涌的伤口。
一剑封喉。卓珩知道此人已经无救,只是看着对方挣扎,下意识想缓解他的痛苦。血沾了他满手,却还是汹涌不止。那人颤了几下,终是断气了。
真可惜。卓珩看了他模样,还不到二十岁,再瞧衣着打扮应该是这家客栈的跑堂。不是走江湖的,再普通不过的人,死于这等利落招式……不可能是寻仇!大概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卓珩把人平放到地上,让他换个舒服姿势。这时,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小矮个儿冲了出来。他大叫一声,然后也不管卓珩还站在旁边,径自扑在尸身上又哭又嚎。卓珩听得脑壳疼,揪着人衣领把他拖远了些。他不是个好管闲事同情心泛滥的人,但有一点,他极不喜欢看见人哭,男人女人都是。
耐着性子问了几句才知这俩人是同乡,家里闹瘟疫才跑来洛阳营生,死的这个是跑堂,而他在后厨帮忙。两人平日里互相照应,亲如兄弟。矮个子见卓珩背着刀剑,便没头没脑地抓着人喊,“大爷”、“好汉”、“大侠”,什么称呼都来了,一心想求他抓住凶手,给兄弟报仇。
他哭啼着说:“小七子平日老实本分,收了客人的赏银都不敢私藏,一个铜板不少地全交给老板……就这样好的人,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他、他什么也没干呀!他还那么年轻,连媳妇儿都没娶呢!啊,我的小七啊,老哥哥对不起你!”
这人身材不大,声音却不小,卓珩简直觉得大半个洛阳城都要被他吵醒了。但人哭得情真意切,眼泪鼻涕流得满脸,也没半点虚的。他被人抱着腿,挪不动步,看对方这小身板儿,又踢不得打不得,只得重复解释道:“我只看见个模糊背影,连样子都不知道,上哪儿给你找凶手啊?”
他浑身摸了一圈,掏出几个银锭子,难得好声好气地劝:“你给他置办些东西,好好葬了吧。”矮个子捧着银锭,还是直抹眼泪。
卓珩看他那副要死不活、眼泪不止的模样,终于火上心头,提声吼道:“我能怎么办!我有天眼吗!随便照一照就能知道谁是仇人!我要有那能耐我会在这儿!!”卓珩吼得自己脑袋都震疼了,瞬间失聪一般,见那矮个子被他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简直烦躁得想打人。拳头已经捏上了,最后却是挥手让那家伙先回屋拿件袍子给他兄弟盖上,“这么血滋呼啦的也不好看”。
瞧人一步三绊地往内跑,卓珩双腿一松,在门槛上坐了下来。他按了按血管几乎爆裂的额头,知道自己方才是迁怒了。求他给人报仇?他自己的仇都搁置得几乎快忘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他有天眼吗?
卓珩搓搓手上的血迹,已经半干了。面前的年轻人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身子逐渐僵硬。洛阳城内有上百家客栈,每家一个的话,也有上百个跑堂小哥。这样的人,死便死了,官府不会管,江湖上也不会管。来世一遭,最后只剩这副终究会腐烂的臭皮囊,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那位替他置办丧事的同乡,谁也不会记得。老板会请新的伙计,客人会给新的跑堂赏银。再过三五年,这世上便会像从未有过这样一人了。
这是卓珩最怕的事。但他也知道,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大多都是如此。卑微而生如浮萍、死若荒草的,满眼皆是。不幸罹难、蒙冤难诉的,也不在少数。并非他卓家一例。
“算你倒霉……下一世、投个好胎吧。”卓珩叹了叹,就这么守着一具尸体晒月亮。
不多会儿,远处传来一阵大大咧咧的脚步声,在夜里听来清晰无比。几个持剑的年轻人缓缓而至。他们瞧见店前一幕,心中起疑,脚步微顿。打头那个认出卓珩的脸,一低头,又见他手上染血,当下不由分说地冲上来喝道:“恶贼!刚刚拿下分擂主就滥杀无辜,我们可不会袖手旁观!”
卓珩对着这群乱放正义剑的名门弟子,眼皮都快翻出毛病来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假装掏耳朵,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原来游龙帮弟子不仅武功不行,还眼瞎心盲,蠢笨如猪啊!我孤陋寡闻,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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